“那是你。”有乐伸扇拍打道,“日后你一路向东洗掠,并且打劫了众多著名神庙之后,终于把沾满十六万东方人鲜血的屠刀挥向国内同胞。克拉苏和大批贵族派的遗老遗少纷纷汇集到你的麾下,新的内战使意大利再次陷入深重的灾难。战争延续数年,成千上万的人死于兵祸。那时马略和秦纳已先后去世,虽然小马略率领平民派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但在你久经沙场、装备精良、忠于统帅的凯旋之师面前,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最后你取胜宣告大势已定,伴随而来的是恐怖。你以征服者姿态进入罗马,开始了著称于史的‘公敌宣告’,日复一日地公布‘敌名单’,对列入名单的‘公敌’,捕杀者有赏,告发者有奖,隐匿者有罪。难计其数的异己之辈和无辜平民被杀害,首级挂在罗马广场示众。‘公敌’的房宅被焚毁,财物被洗劫,土地被充公。腥风血雨从罗马洒向整个意大利。神庙、父宅、亲朋之家都不是避难所,人人自危,朝不保夕;丈夫在妻子面前被杀,儿子死在母亲怀里;私仇乃是残杀肆掠之因,财富成为招灾惹祸之源。你的许多部将趁火打劫,大发横财。没收‘公敌’的土地被分配给你手下的十二万老兵。在全意大利到处建立起军事殖民地,有助于你保持铁腕控制。然后你举行了盛大的凯旋式并给自己冠以‘幸运者’的称号。秦纳的女婿恺撒被迫携妻出走,流亡东方……”
未待金发小子凑近听清,便给花白胡须之人搡开。蚊样家伙捂住其耳,转面朝有乐使眼色,不安道:“你别给他透露太多。这小子嘴不牢靠,毕生穷奢极欲,沉溺酒色,间或涉猎诗文,撰写记述他传奇式生涯的二十二卷集回忆录,所幸皆未传世。据说他在诗文和回忆录里透露过不该透露的东西,包括其经常拿来炫耀的奇闻异事,称为他自己亲历的传奇,向人吹嘘,还好谁也没信以为真。然而毕竟天机不可泄露,他写的所有东西尽皆被毁,收藏之物悉数神秘消失,可见老天爷还是棋高一着……”
“老天爷很毒的,”信孝闻着茄子感喟道,“让他活到六十岁猝毙,此前突然中风,难以言语和写字,无奈退隐,大概死于多嘴。就在他君临天下时,却自愿放弃拥有的最高权力。因为他已获公民大会批准独执权柄,任期不限。当时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宣布辞职,退隐到滨海别墅。他曾为争夺最高权力而含辛茹苦,履险赴艰,不惜以道德的堕落、世道的动荡、民众的灾难和万千生命的毁灭为代价,时当权势如日中天之际,他竟自愿把它放弃了。对他的引退,古往今来众说纷坛,有人猜测他利用独断手段完成旨在恢复贵族共和制的改革后还政于民的信义之举,因此恺撒时代的共和派贵族也曾经希望恺撒将会效仿他一样放弃专权独断。另还有人说是他因改革无望知难而退的明智之策,也有说是他在满足了权势欲望后感到厌倦而向往田园生活,还有说是他困扰于严重的皮肤病无法亲执权柄。无论如何,如果说位尊权贵的大人物即便昏庸老朽也不愿自动退出权力舞台在历史上是一个通例的话,那么这小子确实堪称一个罕见的例外。”
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挣脱蚊样家伙捂耳之手,转身懊恼觅觑道:“我那个哨子掉落到哪儿去了?都怪你们推来搡去,将来要被我写诗骂……”有乐伸扇拍打,转瞅道:“你写诗没出息的,写了也白写。并没一篇留传于世,反而在投笔从戎以后,成为古罗马著名统帅,拥兵专权,在罗马第一个终身独断,开创了军事统治的先河,为罗马帝国的建立奠定基础。你的行为影响了历史……”
“其非投笔从戎,”恒兴伸手捂住金发小子耳朵,蹙眉说道,“毕生没投过笔。反而诗文不断,著作等身。最初发迹是因为他的情妇之一,某个富有的名妓临终将财产悉数遗赠给他。此后他还承继了钟爱他的继母的遗产。经济状况的改善使人们刮目相待这位放浪形骸的纨绔公子。随即被任命为财务官并随马略渡海去阿非利加参加朱古达战争。他一路跟人闲谈聊天,利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巧妙结束战争,由此获得殊荣,与马略之间埋下不和的种子。此后恶斗连场……”
“你们别再说给他听到,”花白胡须之人捧盒低嗟,“知晓太多,反而会招致更痛苦。”
岩间那个披罩黑布的褐巾大汉投来深以为然之色,似有同感的负手仰喟:“而且孤独,他就是这样。”
有乐展扇转问:“哪个他?”随着周围众目纷投,我移眸望向高处,岩顶寂坐一影悄临,虽似苍颜老汉,身形犹显遒劲挺拔,披罩赤褐布巾,久久遥观雾穹,其躯浑然若与沙石合一。
信孝闻茄惑觑道:“那是谁呀?”恒兴似为一凛,不觉后退道:“好大的肃杀之气,越距侵凌……”
我手腕的朱痕宛现刀形,竟自缓缓而转。一时心感不解:“为什么这样?”蚊样家伙转面悄言告诫:“提醒后边的人,掩饰身份来历。别提及罗马,以及相关的人名,尤其是西庇阿……”烟熏妆容的小光头抬手悄指一旁扶杖愣望的掉牙老叟,低声问道:“小西比欧呢?”
蚊样家伙摇头说道:“为免节外生枝,最好什么也别扯,记住尤其不要提谁跟西庇阿家族有干系……”长利憨问:“究竟有多少个西庇阿?最近我常听人扯起这个名头……”
“多了去,”信孝闻茄说道,“这是个历史上曾经显赫的大家族。涌现出许多实权人物,老西庇阿、大西庇阿、小西庇阿、西庇阿、以及西庇阿的弟弟西庇阿,还有他们的后人西庇阿,然后又有小西庇阿,跟小加图一起抵抗到底、死不服输的梅特卢斯·斯基比奥亦是其中一个西庇阿,不过恺撒时代的人很少叫他‘小西庇阿’。毕竟历史上有过更厉害的小西庇阿。马略投身行伍之初,便在小西庇阿率领下,去西班牙征战……”
花白胡须之人捧盒悄谓:“小西庇阿的生父是在第三次马其顿战争中击败马其顿国王珀尔修斯的英雄保卢斯。因为家中子嗣太多无力抚养,他被父亲过继给了著名的大西庇阿之子,同时也是他的表兄普布利乌斯·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小西庇阿曾随生父参加第三次马其顿战争。在决定性的彼得那战役中,他勇猛追击敌军,深入险境。战争结束后,其父为进一步培养他的臂力和勇气,让他去管马其顿王家猎苑。过些年才返回罗马,参加父亲的凯旋仪式,小西庇阿当选为度支官,进入元老院。由于罗马军队在西班牙连遭惨败,人们对前往伊比利亚半岛服兵役谈虎色变,罗马上层就征兵之事发生了争执。在这关键时刻,小西庇阿挺身而出,志愿到西班牙作战,他的行动唤起了人们的信心,立刻有许多官兵效法他的榜样。小西庇阿在几次西班牙战役中表现得极其英勇。甚至不介意单挑,杀死一个向他挑战的酋长,并首先登上敌方的城墙。”
“这位灭亡迦太基、征服西班牙的名将堪称文韬武略兼具。”恒兴低嗟道,“第三次布匿战争爆发,小西庇阿随罗马大军前去非洲与迦太基作战,在扫荡了迦太基城的外围据点后,小西庇阿开始围困迦太基。迦太基人因长久的饥饿而身体衰弱,却毫不屈服,不久之后罗马军队攻入迦太基城的卫城柏萨,迦太基人与罗马军队展开巷战,经过多天的围困后而仍不求饶。最后时刻,仍有少数的罗马逃兵和迦太基将军哈斯德鲁巴在一所神庙负隅顽抗,被小西庇阿歼灭。迦太基城沦为一片废墟,他把这个国家变成了罗马的新非洲行省,然后回国参加凯旋仪式,人们称呼他是第二个非洲的征服者、民众的英雄。小西庇阿却失声痛哭。”
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从旁插话:“小西庇阿率军攻陷迦太基城,结束了罗马与迦太基的百年争霸。成为继他祖父之后获得‘非洲征服者’这个称号的第二个人,小西庇阿另一个称号‘努曼提亚征服者’来源于对西班牙城市努曼提亚的征服。他崇拜希腊文化,擅长演说,广交文人学士,一些罗马名人和希腊作家聚集其周围。共同研讨艺术、哲学及科学等方面。但囿于传统偏见,对于世道变革常持保守态度。”
“常把我搅混的是,”有乐摇扇转询,“击败汉尼拔的究竟是哪一个西庇阿?大还是小?”
信孝闻着茄子悄答:“硬碰硬,拔掉汉尼拔这枚硬钉子的应该是大西庇阿。而在此位迦太基统帅最终于流亡中去世以后,小西庇阿才率军灭掉迦太基。当初汉尼拔虽然战败,四十六岁时又复出,低调掌管迦太基,充分证明他在内政上的能力不亚于他的军事才华。并进行了一系列成效显彰的改革,使得迦太基可望在不大幅增加税收的情况下分期付清对罗马的战争赔款。扎马战役之后七年,罗马开始顾虑迦太基人复苏的经济会对他们再次造成威胁,要求迦太基交出汉尼拔。他自愿流放离开迦太基,四处旅行。被准备向罗马开战的塞琉古国王安条克三世奉为上宾。汉尼拔不久便发现安条克的军队无法与罗马的力量抗衡,故建议他派遣舰队登陆意大利南部,并自愿率领这批军队入侵罗马实现逆袭。但听信内臣进言后的安条克三世不愿将任何重要职位交给汉尼拔,因此未予采纳。汉尼拔在这段赋闲期间到亚美尼亚王国宫廷中作客,帮国王阿尔塔克西一世兴建新首都。随着形势变化,汉尼拔受命指挥安条克的舰队,但在锡德战役被罗马的盟军击败。安条克在连串战役中败给罗马之后,有意向罗马人求和并交出汉尼拔,因此汉尼拔逃至克里特岛,但不久便再次返回小亚细亚,投靠当时正与罗马盟国帕加马交战的比提尼亚国王普鲁西阿斯一世。汉尼拔在这场战争中为普鲁西亚斯立下战功,再次让罗马人决心使其就擒。在罗马的要求下,普鲁西亚斯同意将其交出。汉尼拔决心不落入罗马人之手,至此服毒自尽。临别无语,没人找到可以确认为是他的遗体。小其十二岁的大西庇阿亦死于同一年,大西庇阿临终前痛斥罗马人薄情寡恩……”
花白胡须之人捧盒说道:“三次布匿战争之后,迦太基文明没落,北非变成一个半开化的努米底亚王国。朱古达篡夺努米底亚王位,并利用当地民众对罗马的仇恨杀死了基尔塔城所有的罗马人。为了维护在北非的利益,罗马对朱古达宣战,于是爆发了‘朱古达战争’。罗马在战争中屡次失利,未能迅速结束战事,引起了不满。马略当时在军中担任副将,他利用自己所获得的威望广泛制造舆论,似乎只有他才能胜利结束战争。在骑士和平民的支持下,马略被授予他在北非作战的全权。就任之后,马略立即着手招募新军。他一反旧制,开始推行其平生坚持的‘马略改革’,使军队得到大量补充。到了北非,马略首先抓紧训练,使军队适应当地酷热缺水的处境,提高了战斗能力,连连取得胜利,使朱古达陷入困境。但是,活捉朱古达从而提前结束战争的荣誉却落到马略的副将苏拉名下。两人之间从此有了矛盾,为日后罗马内战播下了不祥的种子。”
“一个巴掌拍不响。”恒兴捂住金发小子耳朵,蹙眉低叹。“马略在罗马屡败于日耳曼人入侵的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力促军事改革、实行募兵制,最终击败日耳曼人。史称‘马略改革’的募兵制虽使罗马击败日耳曼人,但是罗马也因募兵制的实施发生深刻变化。成为职业军人的士兵越来越依附于将领个人,变成个人的权势资产,最终罗马逐渐走向独断和帝制,无论平民派还是贵族派、共和派或者强权派,其实同样皆难辞其咎。屡番掌权多年以后,年迈的马略不甘寂寞,渴望新的荣誉和权力,起而同苏拉争夺。骑士、平民和马略老兵也反对苏拉,拥戴马略为统帅。保民官卢福斯利用自己控制的一支号称‘元老院反对者’的武装强行通过法案,剥夺苏拉的指挥权,转而交给马略。苏拉闻讯,率军进攻罗马。于是,罗马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罗马军队向自己城市进军,内战进入新的阶段。由于马略未能及时纠集起足够的抵抗力量,苏拉很快进入罗马,处死卢福斯。马略被迫逃亡,随后与秦纳汇合一起向罗马进军,包围了首都并切断粮食运输,迫使元老院不得不投降。他们控制了罗马,恢复卢福斯的法案,实施改革的同时,发动暴民,进行前所未有的恐怖统治,宣布政敌不受法律保护,搜杀苏拉党羽,致使许多著名人物和无辜者惨遭杀戮。然而苏拉从东方打回来,趁马略和秦纳已先后去世,亦以同样的暴虐,屠戮罗马……”
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挣脱恒兴捂耳之手,鄙夷道:“马略出生在罗马远郊的一座村镇里,他的父亲是破产骑士的后代,以给地主当佃农为生。贫穷的早年生活打造了马略勤劳直率、吝啬凶残的复杂性格。马略很少接受教育,对学术毫无兴趣,甚至连当时西方的通行外交语言希腊语都不学。他完全不懂欣赏我写的诗文……”
“他跟你不同,没兴趣做诗。”恒兴瞥他一眼,又伸手捂耳,继续说道,“马略投身行伍,他作战勇敢,能够吃苦耐劳,受到重视,得以提拔。战后仍然步步高升,历任参将和军队财务官。对此马略并不满足,当选为保民官之后,初出茅庐,就表现出无所畏惧和不讲情面,被认为是反对元老贵族的斗士。因而马略在仕途上并不一帆风顺,接下来竞选市政官就惨遭失败。经过蛰伏复出,他勉强当选为一名法官,此后他出任西班牙行省总督。各种公职锻炼了马略的才能,并且使他积累起相当财富,得以跻身骑士行列。甚至还与古老的贵族世家联姻,娶了恺撤的姑母尤利娅。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姑父,使恺撤从小受其影响……”
向匡从后边往前挪,挤过来瞅金发小子,问了一句:“这厮是诗人吗?”
“以为他是文人,”有乐伸扇往金发少年头上一拍,随即转觑道,“只会写诗,人畜无害?在他那个年代,谁若这样想,日后死得惨了。我一向认为文人坏起来,较之武人更没有底线。这厮杀伐果断,决不含糊。日后其刚出道不久便以闲谈聊天方法获得机遇活捉‘朱古达战争’的目标朱古达,巧妙地结束战争,生生抢走了马略的功劳。不久他又施展反间计搞定小亚细亚人,然后一不小心毒死了两次大战的对手,摆平东方事务。一路打劫之余,他煽动士兵哗变,殴打并撵走参将,自率六个军团向罗马进军,就连克拉苏也跑来加入行列。罗马人进攻自己的祖国,这是史无前例的大事件,从此开了—个恶劣的先例。这金发小子用火与剑攻下罗马,马略兵败逃亡……”
金发小子似未听清,兀自挣扎道:“可我还没介绍自己……”有乐伸扇敲头,说道:“不需要介绍,仅凭‘半狐半狮’和那个哨子,我们已知你是谁。可惜大小西庇阿等许多代人的操劳,日后竟毁于你和马略之手。从你们争权夺利那时起,两派纷争日甚,势同水火,难以相容,谁都走到了极端……”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挣身申辩道:“都怪马略……”
有乐拿扇拍打,说道:“别玩‘一切责任在你’这套娘炮伎俩,西庇阿从来便没玩过。反而为他击垮的敌人痛哭……”长利憨问:“为什么说是‘娘炮’伎俩?”
“因为女人最爱用这套说辞,”有乐摇扇说道,“根据我多年的研究考证,这种‘嘴炮’的源头来自女流之辈。无非迁怒怪罪别人,给自己一迳开脱甚至甩锅。每次吵闹,或者失足,她们都埋怨说一切责任在男方。小加图最先与一个罗马贵族妇女卢比达订婚。但是她最终嫁给了另外订婚的梅特卢斯·斯基比奥,亦即又一个西庇阿。耍赖皮之后,这个妇女推卸责任甩锅给小加图,反而抱怨他‘是个小矬子,不会来事儿’,称其不解风情、为人古板。加图被激怒了,想要去告她,但他的朋友们劝服了他。同时加图也满足于创作了一首反对西庇阿的韵律诗。小加图虽仍念叨宿隙,终究不计前嫌,与早年的情敌西庇阿联手死扛罗马共和危局,跟梅特卢斯·斯基比奥一起反抗恺撒到底,不惜战至如此古老的两大家族覆灭。何谓男儿骨气?我看这就是……”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他们最后似乎还是合不来,一个留守城池,另一个出去把守峡谷。西庇阿家族全军覆没在先,小加图随即在城内拉肠自尽。其子卡图大哭,恺撒闻讯唏嘘不已,留下长叹:‘加图,我怨恨你的死亡;你则怨恨我保全你的生命。’加图一生甘守清贫,资财早已捐尽。死后草革裹尸,衣不蔽体。匆匆赶来的女婿小布鲁图褪下自己的衣袍为其遮盖,光着膀子抬他岳父入葬。不久他刺杀恺撒,遭追逐逃亡东方,其妻加图妮斯遇害。小布鲁图会合加图之子卡图,列阵于腓力比战役,被屋大维和安东尼击败,先后战死……”
我忍不住低叹:“那个罗马贵族妇女卢比达无论跟谁订婚,嫁给谁的结果竟皆一样,西庇阿家族和加图家族都同个结局。可见命运是很难逃脱的……”蚊样家伙转顾懊恼道:“刚才我叮嘱你们休提罗马之事,怎么还在后边扯个没完?别给那些迦太基人听到,尤其是西庇阿……”
长利憨问:“为什么提不得?”恒兴蹙眉悄示,我仰眸看见岩顶寂坐之影转望。四周的肃杀之气,顷似大盛。
我腕间又微搐疼,朱痕悄闪,呈现刀形。一时不解而觑,但听蚊样家伙再次低嘱:“不要再提罗马,以及那些名字……”因感杀气倍炽,我们纷纷点头,斜坡半麓有人忽唤:“塞皮奥、塞皮欧、塞皮耶、塞皮亚……”蚊样家伙皱起脸刚啧出一声,烟熏妆容的小光头转瞧道:“小西比欧在这里。”有乐抬扇欲遮其嘴不及,一个粗汉拎着两张板凳奔近,在斜坡那边问道:“这里是哪儿?你们有没看见其他人……”
“图库,”嚗牙家伙不顾嘴疼,连忙招呼。“快跑过来。休要废话那么多……”
粗汉拎着板凳往坡底边滑边瞅,兀自愣问:“你们躲在乱石堆里面干嘛?让我找了好久,其他人呢?”金发小子伸脸怔望道:“还有谁呀?你们是组团旅游吗?”粗汉拎着板凳一迳滑下斜坡,往凹坑里绊了一跤,爬起来懵然乱转道:“我找不到其他人。小西比俄、卡图他们在哪儿?”
“先前我看见有人在山坡半麓打起火把,”拿剑的披氅甲士目光精凛地低哼一声,“是你们的同伴点火照明吗?叫他们赶快熄掉……”
“说归说,”向匡攥刀转觑道,“不要伸剑拍我的肩头。倘若招恼我,立马拗断,折成两段塞进后股……”
拿剑的披氅甲士凛视道:“谁的后股?”向匡抬手欲指,有乐从旁伸扇将他的手指拨转,使其改朝信孝蹶起之股。烟熏妆容的小光头惑觑道:“他在看什么?”信孝拿着茄子趴在岩石上张望道:“土坡半麓那些闪亮的是火光吗?刚才突然灭掉了……”边说边掏镜筒拉长欲再细瞧,有乐伸扇拍股,说道:“四周这样阴暗,哪里能看得清楚?赶快从岩石上边爬下来,以免蹶得过高的后股挡住拔叔肃杀的视线……”
“什么拔叔?”信孝蹶着股转面愕问,拿剑的披氅甲士目光精闪,从盔下凛视道,“你们从哪儿跑来的,在这里叽叽呱呱半天,搅得我头都大了。就跟那些黑皮人一样,说话热闹,却毫无深度……”
金发小子叉腰说道:“闲扯而已,需要什么样的深沉程度,是想我念诗给你听吗?那就即刻来一首绝唱:嗟乎千载人间霸业,抵不过岁月与心机。先哲柏拉图曾叹曰:唯有死者才看到战争结束。迦太基人同声高呼:我们接受战争。跋山涉水汉尼拔,渡河会战名垂青史。狂风席卷剑石漫撒,战略之神侵凌罗马。火牛战象攻击无阻,却栽在本邦之嫉恨,壮志难伸终折戟。强敌未灭国先衰,南征北战虽败犹荣……”有乐摇扇笑谓:“你做的诗确实不咋地。老天爷是公平的,没给你流传半句……”
长利憨然点头道:“我觉得好像没押韵。”金发小子恼道:“你问这些迦太基人,我的歌颂好不好听?”拿剑的披氅甲士不耐烦道:“你们的话太多了。”向匡觉其似要抬剑,先即攥刀惕戒道:“不爱听就要动手了吗?”
“汉南,”四周剑拔弩张之际,岩间那个披罩黑布的褐巾大汉微一皱眉,侧转面孔说道,“专注于正事,不要对他们动刀动枪。争强斗气的日子早已结束,我们跟罗马人斗了一辈子,你还不嫌够?”
有乐在旁颔首称然,随即说道:“你们连国也斗没了,斗气何益?况且我们又不是罗马人……”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当中有罗马人。”拿剑的披氅甲士目光精凛地从盔下扫视道,“我们首领汉尼拔九岁那年,他央求与出征的父帅同行,父亲命令他跪在祭坛前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罗马誓不两立的仇人。”
“这就是典型的仇恨教育。”有乐摇扇说道,“开出了什么花,结出了什么果没有呢?国灭了,迦太基不复存在。汉尼拔再能打,即便屡番给他打到了意大利,仅凭一己之能,悍然将国境线推到罗马境内,他的国力也撑不住。迦太基流放了汉尼拔,其身死国灭,迦太基最终仍免不了垮掉……”
“汉尼拔没死,”拿剑的披氅甲士棹柄一抬,竖拿在手,从寒锋边缘凛视道,“我们从亚美尼亚山区那片迷雾穿过来的时候,迦太基未垮。虽然汉诺一路不停地说,迫于强敌罗马施压,祖国驱逐了统帅汉尼拔,垮掉亦是迟早之事……”
“就算垮掉,也只是迦太基城。”岩影下一个垂首悄踞的按剑之人披布笼头说道,“祖国一直在我们心中。而咱们腓尼基人在哪里,国境线就在哪里。你要明白,这才是汉尼拔的战略。以战养战,把战事推到敌人境内。将自己的战略前沿深深地根植于对手的领土之中。以少胜多,避敌主力,在不停的扰敌过程中消耗敌人的实力。汉尼拔最令人惊叹的杰作是什么?模糊的国界线,军队就是国家的边境。国家战略精髓在于,战争在境外。因为汉尼拔考虑到了战争对国家经济的破坏和平民的危害,所以他才不惜一切把战争引向罗马本土,从而最大化的削弱罗马人的战争潜力,以减少迦太基的损失。并须分化瓦解敌人,广结同盟。汉尼拔十分重视收买人心,用尽笼络手段。这是由于汉尼拔得不到本土的支援,才无所不用其极。在统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雇佣军队时,汉尼拔经常把打胜仗后俘获的奴隶分给自己军队中的高卢人,使他们有获利的机会,从而更死心塌地为他作战。汉尼拔的屡次胜利使其在意大利半岛上的同盟者愈益增多,其中的一部分人寄希望于汉尼拔能够消灭罗马,使他们在其中得到更多的好处,这就是最实惠的‘战争红利’驱驭心理。他在意大利同罗马人战斗时,总是胜利而归。如果他没有被本邦人的嫉恨所削弱,那么他似乎有可能打败罗马人,建立丰功伟绩。”
光头圆脸胖子忙道:“老奴从来喜欢被笼络,跟强者在一起最安全。不怕别人取笑我惯于‘慕强’,其实我很有用。以下是本人专长:带路、窥测、刺探、挑拨、反间……”恒兴皱眉而瞪,烟熏妆容的小光头亦忍不住提足欲踢,光头圆脸胖子挪避到岩间那个披罩黑布的褐巾大汉旁边,蹶股恭伏。但听褐巾大汉负手叹道:“眼下说这些全都没什么用处。有过机遇,没把握住。我们再也没机会打败罗马。事已至此,迦太基没落是难免的。”
“那咱们在这里干什么?”拿剑的披氅甲士沉哼道,“汉诺,你太悲观了。先前首领说我们还有最后一击的把握……”
有乐止扇不摇,伸脸探问:“要击谁?”我留意到自远而近,接连有人悄打手势,互传讯息。乱石丛间一个白须老者伸戈斜指,矍然道:“都别作声,‘神王’来了!”
信孝颤拿茄子转望道:“你们该不是要伏击‘神王’吧?虽然我听说汉尼拔一伙历来很悍,可这也太‘那个’了……”
“那不是你以为的‘神王’。”拿剑的披氅甲士目光沉凛,压低声音说道,“闭嘴,别吵!”
有乐移近我旁边,抬扇遮嘴,说道:“怪不得先前这伙腓尼基人就算把咱们围住,却似一个个心不在焉。原来另有更厉害的大对头……”蚊样家伙悄指岩丛杂陈之处,急打手势招呼道:“这里另有大庄家,恐怕不是后世以为的‘神王’。大家看到那个黑乎乎的怪塔没有?世人不知天高地厚,打起来岂有幸理,咱别跟他们掺乎,瞅隙速离为妙……”
“先杀这些废物,”花白胡须之人捧盒转随,却被一个赤盔甲士伸戈拦住,挑起缨盔惕觑道,“其手上有咱们的头盔,必是罗马人派来追杀我们首领……”
“悠着点儿,”岩影下一个垂首悄踞的按剑之人披布笼头微哼道,“罗马不会派废物来追杀汉尼拔。”
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叉腰说道:“我可不是废物,虽然肾有点虚……”赤盔甲士抬戈一指,凛视道:“肾虚,就是废物。罗马迟早亡国灭种,因为你们太过放荡……”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嗤然道:“可你们迦太基先已亡国灭种,我才出生于罗马一个家道式微的贵族门第……”光头圆脸胖子小声说道:“倘若我没算错的话,迦太基灭亡八年后,你才出生。顺便透露一下,本人还有别的专长,包括医疗肾虚、不育、癞痢、脱发……”
拿剑的披氅甲士目光一沉,低哼道:“我看还是别跟这些废物啰唣不休,直接拉到岩丛后面做掉算了。以免扰乱我们埋伏……”岩间那个披罩黑布的褐巾大汉皱眉摇首,侧转面孔吩咐:“放他们走。”
光头圆脸胖子闻言一怔,伏地蹶股而望。我刚感松了口气,拿剑的披氅甲士却又低喝:“往土坡那边,驱赶他们出去。让这些废物去把目标吸引过来,好中咱们的埋伏……”
向匡推戈说道:“我厌烦了让人叫做‘废物’……”有乐摇扇忙问:“你要干嘛?”向匡憋苦着脸告知:“肚子还在闹,我又要找地方蹲一阵再说。”赤盔甲士伸戈欲阻,向匡抓住戈杆,反转刀背乱打,赤盔甲士顷刻连挨多下,喉脖亦遭横击,仰跌开去。
目光精凛的披氅甲士抬剑从后边要劈,不意肩挨一矢。蚊样家伙飕发袖弩,瞬间放翻两人。目光精凛的披氅甲士换手拿剑,急要追戳向匡,眼前一道刀光刷出,阻断去路。霎随碎花土布晃移,恒兴提刀斜撩,将其逼退。岩石间隙一个黑肤之人引弓欲发,忽觉弦断。掉牙老头扶杖在旁,收起小刀。那黑肤之人怔转欲瞧,猝挨一杖打脸而倒。我甩腕扬发盾谶,抢先震翻石丛里多名弓箭手,投眸瞥见掉牙老头拉拽弓弦缠绕嚗牙家伙嘴里之齿,后者语声含糊地惊问:“干什么?”
掉牙老头忙碌道:“找到东西帮你拔牙了。”说完用嘴咬住弓弦另一梢,使劲拉扯,却越绷越长。信孝闻着茄子弯腰钻避于旁,转觑道:“似是一条筋索。用什么东西做的?”黑肤之人捂脸回答:“猩猩的筋,很难拉断。来自北非的努米底亚轻骑兵不传之秘……”有乐啧然道:“用来制作弓弦,这岂不是要宰杀许多猩猩?”黑肤之人捂脸低哼道:“丛林部落里还拿它们做菜甚至腌其肉来当主食呢,别以为长得像我们就能混过去……”有乐伸扇拍打道:“我觉得你们长得都很相似,比如你的模样就像我哥哥身边的黑人武士弥助。”信孝闻着茄子蹲瞅道:“小珠子说咱们所有人跟猴子、猩猩是一样的。原本属于亲戚……”有乐和黑肤之人不约而同地否认:“我们和猩猩没关系。”
“都给我闭嘴,别吵!”闻听沙丘后边蓦有动静倏传渐近,目光精凛的披氅甲士咬牙提剑一指,勉力发出低喝。那个跑来跑去的粗汉拎着两张板凳在斜坡底下张望道,“你们那边有大猩猩么?我不敢过去……”
埋伏之人纷道:“别让他踩到了陷阱……”向匡边行边望,惑问:“他那边是不是有陷阱呀?”一众甲士欲拉不及,向匡一脚踩虚,身前沙土陷落,现出一坑。恒兴忙唤:“小心!留神脚下……”只见向匡腾空发蹬,袂风扑簌疾窜,纵跃而避。不意脚后触及机关,扬起几块厚大石板,夹头盖脑地打来。我不禁捏一把汗,向匡毕竟身手敏捷过人,抢在石板拍落之际,斜身旁掠,一蹿而过。
几道石板拢合,嘭一下迸裂开去。目光精凛的披氅甲士觑见向匡跳跃不停,接连引发机关,眉为之皱,啧出一声,忙提醒道:“别往那边……”向匡移步后退,转问:“那边还有什么?”头上巨石忽砸,激尘扬溅,弥漫四周。
有乐抬扇遮面,拉我移避之时,低唤:“向老二,你有没‘中招’?”我亦和众人一时眼难睁觑,但听一声巨大的嗥吼,响彻天地,沙丘隆隆震动。
闻者无不面色惊变,岩影下那个垂首悄踞的按剑之人披布笼头,抬目投觑道:“你们在此处动静不断,把它引到这里来了。”蚊样家伙觉其目光投向我后边,顷为矍然,不待我回头看清尘雾中何物临近,匆促拉我急避。掉牙老头咬着筋索越拉越长,连绊几人翻摔。
我眼前一时茄飞扇落,随即又有两个盒子升空。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跌撞有乐他们身上,忽有所见,惊叫:“你们后边有东西!”嚗牙的家伙急挣未脱,仓惶退避不迭。掉牙老头咬弦转望,只见一匹披挂甲胄的战马倒摔过来,倏然撞弦飞掼,碾砸数人,翻堕甚远。
掉牙老头亦给一撞之势拽跌,脚步难刹,趋趄往前,猛然磕在嚗牙的家伙脸上,两人齐声叫苦。
因感有牙飞落襟怀之内,我忙掏寻之时,忽见四下里燃起篝火,远近绵延,分布错落,围成一个炽焰明烁的大圈。岩间那个披罩黑布的褐巾大汉侧转面孔说道:“盟友意味着不必单打独斗。潜行侦查的努米底亚骑兵看来已栽在前头,你们若不想死在这里,赶快打起精神,帮我们就等于帮自己。”
有乐拉我避到其畔,闻言忙道:“当然最好是朋友多、敌人少才省事。却不知怎么一个帮法?”披罩黑布的褐巾大汉抬手朝斜坡方向指点道:“那边有一个大钩,需要有人跑去扯脱,助我们完成这个围堵之局。”有乐挠嘴转问:“脱钩?然后是不是还要帮忙卡脖子……”
“其似汉尼拔麾下大将汉诺,”花白胡须之人捡盒抱捧而返,在旁悄言,“早就在意大利半岛打同盟战争的老行家。虽说骑兵和战象,让迦太基人在大多时候看上去难以对付,军中也不乏来自西班牙和高卢的凯尔特雇佣兵,不过汉尼拔手下最厉害的还是那些诡计多端、惯于大胆冒险,出奇制胜、令人捉摸不定的老兵。所谓荒神传说中,这帮家伙被称为‘噬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