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赴极北的将士早已在先前清剿乱党、镇压起义军上筋疲力尽,如今朝中一片混乱,粮草供给亦成问题,更戍大行,看似百废待兴,实则混乱孱弱。
黎江乱军暴起,胜算极小。
南宫瑾言看着沈平仪眼中愈渐明亮的光芒,他微微俯身,手掌轻轻拍在沈平仪的肩上,说道:“那群残兵弱将,难当大任,早已不配做我们的敌人。”
他语气轻缓,字句清晰,沈平仪听完周身却颤抖起来。他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被子,眼前一瞬一瞬的晕眩。
谢晋安淡然侍立在旁,看着南宫瑾言清俊的侧脸,原本头昏目胀,心虚漂浮,南宫瑾言话说出后他尚未觉察,就在一刹那,脑海中的思绪串联成线,他蓦地意识到什么,呼吸陡然一滞,本能地朝病卧在床的沈平仪看去。
眸光一寸一寸偏转,当谢晋安看到沈平仪的状态时,南宫瑾言已然直起身,朝沈平仪作了一揖——如大石轰然砸地,谢晋安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大抵中了。
谢晋安随南宫瑾言走在长廊中时心绪仍是飘忽震颤的,如残秋花枝,被风摧折,迫胁得摇摇欲坠。
那天湖心亭中,沈平仪告诉他,有了南宫瑾言,一切都势如破竹。
一切都势如破竹——倘若南宫瑾言能助他,他又何必与南宫瑾言这样的人为敌。
南宫瑾言找上沈平仪时,沈平仪的起义军已然积聚成势,可那时正是夜涟殊暗中蛰伏之时——他早已做好的称帝的打算,所以一些事情,不必拖到后面。
南宫瑾言虽与夜涟殊断了联系,可想要借力摆平一些事,南宫瑾言有的是门路。比如——南宫思齐。
夜涟殊暗中筹谋拔除起义势力,南宫瑾言又有泽兰楼作为兵力,两相争斗,无论输赢,沈平仪手下的起义军必定折损颇多——遑论起义军尚未整顿完全,各方势力并非全心以沈平仪为首,他实际上还未完全掌握、统领。
南宫瑾言不必告诉沈平仪他的方法,沈平仪只消得明白,夜涟殊,也算是南宫家的人,便足以对南宫瑾言畏惧。
沈平仪不是个蠢人,他很清楚如今贸然交手,对他毫无益处,时机不当,出手也只是徒劳的消磨。
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别无选择,只能跳进这个圈子——为了他的夙求。
南宫瑾言答应与他联手,蒙混过夜涟殊的清剿,助他铲除分布在各地的刺头——争夺青萍军统领之权的威胁。
这不是他求南宫瑾言,而是南宫瑾言在同他商议。毕竟即便是于己无益,但挫伤对手,也够了。所以南宫瑾言也给了他承诺。
这个承诺,是与南宫家彻底断绝来往——其中自然包括夜涟殊,青萍军不会是辅佐天启朝廷的利器,而是一把无须拜服的尖刀。
可是南宫瑾言没告诉他,南宫瑾言早已不亲自与京都之中、朝堂之内的人联系了。
青萍军会是一把无须拜服的尖刀——锋芒所指,是南宫瑾言说的算。
“我可以携青萍军助你,但你要帮我推翻天启。”
“好。”
迷蒙中、混乱中、挣扎中、痛苦中,沈平仪饮下一口烈酒,他恨透了这烂天烂地,他要撕了它,不管是否借他人之手,还是为他人所用。
他没看到,南宫瑾言温润淡漠的眸光中,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南宫大公子,怎会被旁人左右?
鸩酒从一开始便已饮下,毒一点一点累积。
时至今日,已入肺腑。
谢晋安跟在南宫瑾言身后,看着那人素白的袍袖,他看自己也看得清楚——他早已怕了眼前那人,而眼前之人,也恰恰明白这一点。
他能看到,看得越清楚,便越害怕,南宫瑾言,自是料定了这一点。
商道纵横,漫布眼线。官场得意,风兵草甲。
南宫家的大公子从来擅纵人心,可从来对唾手可得的真心不屑一顾。
北冥幽化作的蝴蝶被遗落在沈平仪的卧榻旁。
杯中药冒着热气,沈平仪满脸郁气。
他的眸子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久久不动。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隔着窗子,他却看到了万里晴空。
春风得意马蹄疾。
艳阳当空,他赶考而归,门扉外的他,满心欣喜,满心希望。
沈诗桥牵着沈璟濂,阳光洒在阿姐的发丝上,落在弟弟的脸蛋上,他看到他们满脸笑意的看着他,阿爹阿娘在听到他中解元后欣喜挂在脸上。
他们说说笑笑,一家人围着他,欢笑融融。
阿爹阿娘说了好多,他喜欢听他们对他的夸赞,别人的他从不在乎,他只想听他们的——光宗耀祖,前程似锦。
姐姐为他收拾东西,为他缝补衣裳,弟弟不时来捣乱,他就追着弟弟,你追我赶,笑得恣意,阳光温柔。
北冥幽看着沈平仪,他终于笑了,一如碧空如洗般,是琼林璞玉,是墨林修竹。
他笑得欢喜,发自肺腑。
笑得浑身颤抖。
笑到咳出血。
沈平仪再看不清苍穹之下的风光了。
窗外的大雪还在下,他活在曾经期望的梦影中。
眼前成了花白的,他什么也看不到。
却高兴得像是要疯掉。
他看到自己沐浴在阳光下,眼前是阿爹阿娘阿姐阿弟。
他笑得一如年少得意时那般清澈澄明。
他走向了他们,轻声唤道:“阿爹,阿娘,孩儿来了。”
北冥幽看着沈平仪大咳着,笑着呛咳鲜血,声音微弱沙哑……
“阿爹……阿娘……咳咳咳,孩……咳咳……孩儿,来了。”
沈平仪抛却了窗外皓茫的飞雪,走向他本该去到的桃源。
伴着命途里的那些龌龊与折磨,一起烟消云散。
好似未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