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她凝望的天空之上的,是行者号掠过地球大气边缘所留下的余晖。李明都站在行者号上一动不动,双眼尤且对着窗户外的土星,而连接并破解了行者号电子系统的“眼睛”,始终在万千星球之间计算合适的道路。
待到行者号彻底脱出地球,便远入汪洋星海,抵至阿波罗小行星群在地球轨道部分附近时,更见不知几千几万亿颗繁星照得无边无际的太空处处生辉,犹如明昼。
这时,李明都回过头去,能看到重峦叠嶂的群山外,环在继续向前飞去,千万颗星球随之次第升起。
阿波罗小行星群是有部分位于地球轨道内的小行星群。在地球受难后,它也不能独立,如今也是异彩纷呈。原本一连串半公里左右的陨石之间,既生出远比它们自己庞大的类地行星,也生出更碎的冰质天体组成的星环,已不知哪些是小行星群的可能,哪些是地球的幻象。宇宙航行通常依靠诸行星间引力定律确定航线,如今已不再实用。行者号靠自身动力被迫卷入冰质星环之间,与数千万枚或山大或身大或碎屑大的砾子一起遨游在一颗庞大的苍蓝星球的边缘。行者号绕半圈十数万公里后,才找到机会一举随外围散逸的冰砾飞跃,然后从两个并列的气态行星天间驶去,犹如溜过两个巨人脚底的冒险家。
而脱出这两并列的气态行星后,宇宙六虚方才重见原来面目,黑色的天幕再度覆盖了视野,群星像是洒在幕布上的米粒。至于刚才所见千万烟云如今缩在身后一小块空间里彼此重叠,好似困在瓶里挤在一起的泡沫。
“不知道能不能抵达终点?”
李明都趴在冰冷的桌子上,无忧无虑地想着。
“假如不能的话,地球人会来找我,然后找到我的尸体吗?”
这时候,李明都想起了自己和其他人一起在旷野上寻找磐姐尸体的曾经。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如果他们要找,那还是希望他们能找到我的尸体吧,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有用的。”
两个月后,行者号的身旁飘起了蒙蒙细雨。风声一直传到了李明都的耳中。他诧然以为自己正小憩于老宅故居。等睁眼开灯,屏幕亮起周天的视野,方才能见是小行星带穷极复杂的现实吹来了千万吨融化的彗星的水。行者号明明没有靠近任何实质天体,但周围冰砾及其他碎屑物质之多更胜于先前苍蓝星球几十万公里的冰带。
行者号一时之间不像是太空飞船,反倒像是正遨游在河川的表面,随水东流去。
有趣的是他在这里收到了一段问询:
“这里是指挥中心,*杂音*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去哪里?请立刻回答。”
这可能是来源于社稷太空城。
李明都并不回答这段电波。他知道不论他回不回答,在如今混乱的形势下,人类都不可能将他阻止。
但“眼睛”自发解析了具体来源地址。这段电波来自于一颗被绿意覆盖的星球。从数万公里高度的太空城上下瞰,犹见繁茂的树木交织在一起像是崇山峻岭。但若是仔细观察的话,树木似乎也不是树木,而更接近于蘑菇,一种真菌蕈类,它们像是草一样随风起伏着。
待到行者号更近一点的时候,天上一颗红色的星球也随之离得绿色行星更近。一时之间,草木皆兵,一一站列摇动,起伏的绿色翻出内底里的苍白,雪色与绿色一层盖着一层,层层色彩变化在数万米的高空中也能肉眼分辨。
行者号又收到一声:
“这里是指挥中心,*杂音*你知道外界变得怎么样了吗?”
为什么会从中发出电波,电波又缘何能以人类的解码器解析,李明都并不在乎。
行者号从北纬三十度的天空一路上攀,在绿色星球两极的冰冠处飞进了又一段比土星的星环更密得多的烟云之里。烟云渺茫,驰骋云里的行者号几不能出,被迫走一连串弧线与抛物线的组合,在十余颗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星辰之间来回徜徉。
物质以更均匀的形式存在于这崭新的宇宙里。在原本的宇宙中,宇宙空旷,物质簇集到了极点,行星圈与行星圈各自内部还好,行星圈与行星圈之间不知几百千公里只能找到几片碎石。
而如今,这几片碎石也能蓬发出壮丽的现实。
不过若从物质总量分布的形式考虑,或许如今的情况也非均匀,仍然是变得更加分散集中了。
再走一段距离,李明都就发现大型行星正在清理那些在彼此轨道上的碎屑般的星环,大量的陨石坠入了行星的大气。几颗雪白的行星因此变得鲜红一片。边缘溅射的大气被其他离得近的星星夸张得吸气,犹如鲸吞大海,但只一会儿,又会如潮水般落下,复回大地。
彼此的冲撞干涉了行者号的路径。行者号在密林之间迈步,小心翼翼不能马虎,花费了十余天的时间好不容易在最低损伤的情况下通过这片雷区,重新见到黑暗夜空。
但那时,木星圈已经很近了。
后方的群星重新变为杳然叠嶂的烟云。前方木星那最靠外边的几颗月亮又摇曳地显出自己的身形来了。
稍近些看,天际线上是完整一块的月亮,但仔细看,这月亮像是云朵,边缘是模糊不清的,迁流变化的。等再近些,所有迁流变化的云便一齐分散开来,变成一连串充满各种各样颜色的球体。有的天体带着大气,大气便在阳光下蒸腾出奇妙的彩光。有的天体没有大气,它们本身的岩石岩壳也足以带来一些冷峻的色彩。如今的木星圈同样是被撕裂的现实,与地球相似,并不例外。
在行者号飞跃木星圈边缘大气的时候,天空暗到了极点。李明都朝外太空看去,原是最大的木卫四遮住了远方的太阳。日食降临到了这个妖异的庞然大物上,而遮住太阳的星星便在这木星激流缤纷的海洋上留下了自己的阴影。
那时的李明都抱着自己的机械之心。假如历书所现一切为真,那么一千年后,刚刚出生的0386机器体将从木卫一上升到木星海洋的红斑上,在大气中徜徉,执行着现在的地球人无法想象的任务。
而等到这任务结束的时候,他会在一个相似的日全食的日子里,重新回到机械卫星。
“你怎么在想这些?”
他晃了晃脑袋,在一块野餐布上思索今天的那点罐头的摆放。他正在把进食的需要压到最低。
在木星的旁边,那些被木星派发出来的星球也多为气态巨行星。有趣的是,尽管这些巨行星显得更大,但因为它们派生出来的位置离木星更远,彼此之间维系平衡的距离往往在十万公里朝上,于是行者号走起来也比先前密集的海洋容易得多,如过小隙。
在行者号穿过两颗木星的时候,一颗木星像是无限向前延伸的天空,一颗木星像是无限向前延伸的海洋。天空与海洋各执一色,几乎要将万物合于掌中,缤纷的色彩像是在宇宙中燃烧的火焰。无可名状的大海不停地向着交界之际的天空掷起一个个异样的由氢与氨组成的云峰,星星像是起了浪,追逐着黑夜世界的行者。行者号在两个海洋与两个天空之间那十万公里宽的大路翱翔驰骋,对着迎面吹来的密布电荷的风暴,雄心勃勃地追逐着万物视野的尽头。
又一个月后,这颗小球开始流浪在一片新的沉默的黑夜里。
这片黑夜要比先前的黑夜更加漫长,需要的不是人类那点可怜的驱动技术,它要的是物体本身的惯性,然后没有摩擦的世界自会将其送达。
但比起原先,它又显得无比狭窄。宇宙的烟火永不消散,历史的构造像是一张平坦的彩纸,前后百亿年的万象云烟均在一刹见于眼前。
各个星球大气在太空中彼此吸引互相交织,混着那些小行星群、小行星带,还有那些不足以是行星的碎片、冰砾,弥漫于真空。真空的物质密度已经到达了那么一个程度,以致于太阳系这一片空空荡荡的世界从目前的宇宙学目光来看更像是一块前所未有的庞大的“星云”。
并且,从原先的宇宙学目光来看,要么是一块银河系现今已不存在的足以作成星星胚胎的原始物质密集气体,要么是一块被超新星在瞬息间抛出的无穷物质所形成的厚厚的尘埃遗迹。
前者是万物之生,后者是一颗星星之死。
只是现在,宇宙学已被重写了。
膨胀的烟云在距离土星两千万公里的因纽特不规则卫星群就开始向外蔓延,一直蔓延了数百万公里,多出了十倍月地距离的长度。卫星那或大或小的分形也一一陈列在宇宙黑天鹅绒似的幕布上,聚于深邃无底的窗前,随着行者号的靠近而闪出火花般的光。
遥远的日光映照着飞船在飘忽不定的碎砾星环上留下的暗影。行者号飞渡黑夜,单身孤入浩瀚星海的深处。群星浩荡深不见底,到处是说不清楚是烟还是水的大气在阳光下泛着火焰般曲折的彩色,云渺渺兮雨澹澹兮,行者号驶在其间,犹如行于无人步足的仙境。直到逃出月球港半年后的某个日子,他搜到了来自后土城的信号。
后土城里还有人。
如果没有人,那至少它的机器还在运行。
行者号立马发出了靠港的需求,后土城给出了公式化的回应:
“准许靠港,请按照规定进行。”
除此以外,别无他言。
循着信号靠近的时候,李明都才发现后土城的变化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原先的后土城立在土星环外侧的轨道上,独立周天,幽浮宇宙。而如今的后土城已经坠落。在半年前随着火环一起升起的行星捕获了这座空中的城市,让它重新回到了它理应所处的固体的大地。后土城的通讯频道静默不言,只有中央电脑在自发校准轨道,帮助行者号靠港。
在靠近的过程中,李明都乘着千万行星夜色,能见到一望无际的灰色岩石大地上坑坑洼洼犹如伞点圆圈散布不尽。其中一个不小的撞击坑中就埋着当初的后土城。
对于李明都以及后土城而言,或许这都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因为这颗行星不大,没有大气,重力不如月球,地质运动几乎没有,是一颗死掉的或者从未活过的冰冷的星星。后土城也因此最大程度地保障了自身的完全。
在又一次无线电的交流后,从后土城的方向射来一道定距激光,激光照在行者号的身上。行者号内,李明都左右环顾,眼见着无限群星的烟云逐渐下落到冰冷大地的另一头。而环形山逐渐变得高大,直到撑着天际,还有天际上所端立着的十几颗月亮。其中最大的月亮那就是土星的分形,整整遮蔽了半个太空。剩余的月亮像小珠子一样,一一立在土星的两侧,清冷地照耀着这片人类最远的世间。
太阳升起了,但没有完全地升起。它只照亮了那颗月亮一半的躯体。行者号在一片冥冥中下降到后土城倾斜的平台上,听到了机器的声音:
“对接成功,请进行下一步行动…”
他从驾驶室内站起身来。零星分散的机器重新组装成石头般的0386,步行在他的身后,随他一同前往了气压舱。
通过行者号的气压舱,穿过连接处,便抵达了后土城船港的气压室。
在气压舱等待不过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他听到有很好听的合成声在外头问他:
“李明都,李先生,你在里面,是吗?”
李明都摸了摸0386,心想要来了。
“你是谁?”
他说:
“我是一个一直在等待的人,我问你,你回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李明都清楚现在才是要挑战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很快,像是童年时打翻了母亲的茶杯时一样:
“我回到这里,是想再见历书一次的。”
帷幕逐渐升起,门打开了。后头露出五六个戴着头盔的代人们。他们涌进来就要往李明都身上扑。谁知室内,他们一下子谁也没见着,只有头顶生风,是李明都从他们脑袋上滑过,轻松地跃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