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在国公爷这里?
阮陶不仅没想过,而且,是不敢想……
天子目光未从她这处移开,却低声道,“山河无恙,烟火寻常,这是傅伯筠临死前的最后一句……”
阮陶微讶。
这一句,她也未曾听过。
天子的目光重新看向沙盘处的万里江山图,双手撑上,俯视沙盘上的密密麻麻与幅员辽阔。
“兄长在时,朕曾听兄长问过傅伯筠,若天子调令,将在外,听,还是不听。傅伯筠当时同兄长半是玩笑说道,将在外,哪有什么听与不听,不过每一步都身不由己。进一步,脚下踩的,是军中手足的白骨,退一步,身后淌的是浮尸遍野,妻离子散,任人鱼肉。胜,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败,则拔剑自刎,马革裹尸……天子坐瑶台,瑶台不渡边关……”
天子缓缓垂眸,“不是朕不信他,是朕不能信他。”
阮陶并未听懂。
“父皇薨逝,兄长当以太子之位即位,却遭晋阳王兵临城下逼宫。兄长密诏傅伯筠回京救驾,傅伯筠是他最信任的人,无论旁人在朝中如何弹劾傅伯筠,兄长都一直维护他,在朝中替他据理力争。朕一直以为,兄长与傅伯筠之间就是最好的君臣关系,也是朋友,知己。朕见过他们二人在东宫彻夜把酒,兄长同傅伯筠说,你替孤守着疆土,孤带你看海清河晏,朝中变革,盛世西齐。朕是信的,因为他们畅聊了彻夜盛世西齐里当有的世家,寒门关系,朝中变革,军中变革,与百姓息息相关的赋税,封地,还有临近诸国种种,越聊越兴奋,越聊止不住,一直到天色渐明,在朕看来,他们是真的约好了要一起奔赴太平盛世。所以,朕也从未想过,当晋阳王兵临城下,兄长一直等的傅伯筠到最后却都没有来……”
言及此处,天子敛声,许久才低声道,“他兑现了同兄长所说,将在外,哪有什么听与不听,不过每一步都身不由己。他打赢了同羌戎的一仗,而且追得羌戎这支满大漠跑,最后大获全胜,在羌戎人心中留下了威名。但回京的时候,却再无东宫在城门口等他,只有恢弘皇陵中的一个牌位。人死了,便什么风光都不重要了,傅伯筠在皇陵跪了几日几夜未走,但也换不回城门口等他的兄长,至此之后,傅伯筠再入京的次数屈指可数……”
天子阖眸,语气变得讳莫如深,“当时混乱里,是叔母救下朕,让朕躲过了晋阳王的毒手,后来朕登基,叔母陪着朕坐上这把龙椅,但从那时起,朕心里就知晓一件事,无论同谁畅想过再好的盛世变革,也无论谁答应过你,要替你守住疆土,陪你看盛世西齐,更重要的是,你是天子,但你也要能在无数觊觎里活下来。朕与兄长不同,当一枚不信任的种子种下的时候,那无论这个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会第一时间迟疑。朕信不过傅伯筠,傅伯筠也知晓朕永远不会信任他。朕知晓他与阮涎沫背书,不仅是因为阮涎沫是朕的人,更是因为,阮涎沫是这些世家里还存了一丝血性的人,在阮涎沫这里,世家的利益要为西齐的利益让道,所以,阮涎沫也需要盟友,就这样,南平侯府与安堂阮家的联姻,从根本上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也遭很多人嫉恨。这一点,傅伯筠比朕更清楚。但傅伯筠还是去阮家求亲了,因为他没有退路……”
天子缓缓睁眼,然后看向阮陶,“如果你要问朕,现在还是否相信当日傅伯筠是为了在羌戎留下威名,没有入京护驾,朕只能告诉你,无论当时他因为什么缘由没来,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答应我兄长的,他做到了,替他守着边关与疆土,家国安宁,才有盛世西齐……山河无恙,烟火寻常,他是没有辜负天下,家国,还有他与兄长的盛世之约,寸土未让。”
阮陶知晓,天子这番话虽是说与她听的,但同时也是说与国公爷听的。
借傅伯筠之死,明心中的君臣之义。
更重要的,是直抒胸臆,天子要的,是一个盛世西齐,而不是一个内忧外患,内斗不断,为了权势和利益,不断将利益割让给临近诸国的天子之意……
今日,原本就是天子与海国公的君臣博弈。
但恰好,她成了海国公的嘴替。
说了海国公碍于臣子身份,很难能同天子坦诚布公的话。
而天子也借了傅伯筠之事,直抒胸臆。
死者为敬,句句说的都是傅伯筠之事,便不会将天子威严至于臣子之下,海国公之下。
相互之间,互留了阶梯与余地。
“庄王妃是陛下的叔母,陛下想如何办?”一直没有开口的国公爷忽然开口,这便意味着,海国公已经表明态度站到了天子这边。
“朕信赖叔母,叔母这些年一直在替朕经营朝中与地方官员的关系,朝中,军中,甚至地方官员中,许多都是认叔母的。庄王府并无后人,在朝中,军中,还有地方官员眼中,甚至,朕眼中,对叔母,并不用像对旁人一样谨慎,需要处处思量。而且,自朕登基之后,京中和朝中官员家中女眷都是叔母在笼络。前朝后宅,都于叔母一人之手,叔母对这些人与事都了然于心,叔母恐怕要远比晋阳王难对付得多……”
天子说完,才收回一直撑在沙盘挡板上的手,“她是朕最信赖的长辈,也是扶朕走上这把龙椅的人,朕从未想过是她;朕不知道温珺宴的底牌,但朕知道叔母的底牌……京城周围四处军事重镇,东,西,南三处应当都被叔母的人掐断了,只有北边。”
国公爷也一道看向沙盘处,“北边有忠勇侯。”
天子轻声,“忠勇侯同朕不怎么对付……”
“他同谁都不对付。”国公爷言外之意,同庄王妃也一样也不对付,所以,北边是安全的,“战火未起,忠勇侯是最快能驰援的。”
天子轻叹,“朕怕他未必肯入京救驾……”
接了圣旨,亦能迟缓或推脱。
忠勇侯并非她之人,她无法寄希望于他。
“调邵中南的驻军北上,少则十日,加上途中遇阻,少则一月,京中应当撑不了如此久。”国公爷心中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