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右下首位的自然就是她的便宜爹,虽然也穿着浅色的银丝暗纹团花袍子,但从翻出来的若隐若现的领子上却能看到金线绣的鹧鸪。
而左边与之相对的自然就是她从未见过的舅舅了。
平心而论,她这个舅舅长相和裴家人都不相似。元妙仪和元令珩的长相都更肖母,从他们俩的长相里不难看出裴琳琅是个怎样的美人。
可裴钊虽样貌平平,但他入仕多年,如今又主政一方。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一股精明干练,当家作主的气势来。
而元弗唯,他这些年来在仕途上并不顺遂,再加上在女色上也不节制,年轻时那副少年风流的皮囊已被酒色侵蚀干净了。因此虽与裴钊年岁相当,但看外表倒像是大上裴钊不少。
坐在裴钊身旁的女子容色清丽,穿戴素净,半挽着的翠髻上只斜插了两只累丝攒珠兰花步摇。她朝着元妙仪招了招手,声音温柔:“这是妙仪吧?我是你舅母,上次见你时,你还在襁褓之中,转眼便这么大了。”
元妙仪见她行动间,两只步摇只几不可见地一晃,心里暗赞了声好功夫,随即便从善如流地向她和裴钊行了个全礼,叫了声舅舅和舅母。
裴钊严肃的面容变得和缓了一些,朝她点了点头。郑云玉则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问起她生的什么病,请的哪里的医生,如今正吃着什么药。
言谈话语间,一副亲切自然的长辈关怀的模样。元妙仪低着头,一一地答了。
郑云玉对话间,也暗自在心中打量着元妙仪。见她虽年幼,身形也有些稚弱,但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皆合仪合度,落落大方。
更兼她生得一副好颜色,虽容色姝丽,但不媚不妖。即使还带着些病容,也无损她芝兰一般的清艳。
郑云玉心中喜爱,便颇有些爱怜地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道:“病既好了,可要好好补养身子。舅母这次来,带了一株紫参,等会儿便叫人送到你那儿去。你瞧你瘦的,你母亲看见了不知道要多心痛。”说完眼眶便红了。
元妙仪听她提起裴琳琅,仿若是原身残留感情,她心中一痛,手也有些发抖。
而在元太夫人的耳中,郑云玉这话说得便很有些听头了。她顺势擦了擦眼睛道:
“唉,也是仪儿孝顺。这孩子自己跪灵,谁劝都不肯休息,竟生生跪晕过去了。到底是母女连心呢,她母亲没有白疼她。”
郑云玉没有说话,只半垂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诮。她如何不懂元太夫人的言下之意,只是觉得可笑。
她在室之时便是家中长女,母亲虽然只是裴氏的旁支,可父族也是名门望族。嫁给裴钊之后,更是裴氏的宗妇,如何不知这内宅里的弯弯绕绕。
便是元妙仪要彻夜跪灵,但她是娇养的小娘子,旁边自然还有丫头婆子服侍着,如何会病成这样。
想来也是见她没了母亲,府中的下人多有怠慢,元太夫人怕他们拿着这个做筏子。这样说起来是元妙仪太过孝顺,倒让他们不好说话了。
元妙仪心里也有些玩味,在她看来,元太夫人并不是很喜欢这个次子,所以连带着对她和元令珩也说不上十分慈爱。但她一定非常看重荣安侯府的名声,所以她可以疏忽元妙仪,但却不会疏忽了裴家。
不过此事只是小节,毕竟元妙仪如今已经大安了,郑云玉不欲在这件事上饶舌。
她拍了拍元妙仪的手微微笑道:“好孩子,盛京寒冷,你身子又弱。舅母这次来得匆忙,没带什么东西,只带了好些上好的皮子。让赵嬷嬷带你哥哥和你去挑一些做衣裳穿,便当是舅母的见面礼了。”说完便看了她自己身边的贴身嬷嬷一眼。
元妙仪知道这就是要支开她和兄长,说一些他们不能听的事了。十有八九要围绕着她母亲的病逝展开,话头一定不会多好听,他们毕竟也姓元,所以找个借口打发了去。
她没有作声,规矩地行了个礼就让赵嬷嬷领着她和元令珩出去了。只是在门口的时候,微微偏头看了身旁的冬夏一眼。
冬夏是跟在她身边一道大的,马上就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悄悄的往正厅后边去了。
裴家带来的东西放在西跨院的小花厅里,离着正房还有一段距离。外边的风雪渐大,刚走出庑廊,被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吹,元妙仪便咳嗽了两声。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这具身体还没融合好,元妙仪的身体一直有些虚弱。这几日就算是流水般的补药喝下去,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而原本稍稍走在前边的元令珩,听见她咳嗽了几声,立马放慢了脚步,来探了探她手炉的温度。感觉手炉还是热的,便又贴了贴她的手背,见她手背冰凉一片,连忙将自己的暖袖给她。
“今日风大,你身边的服侍的怎么出来的时候没给你带个暖袖?”元令珩颇有些担心地握了握她的手。
元妙仪感觉到暖袖里还残留的温度熨帖着她发寒的手背,轻轻地舒了口气。她和元令珩并肩走着,侧过头去看他:“哥哥别怪她们,是我想着住处离正堂不远,便不愿带这劳什子。”
元令珩有些不赞同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身子还没好全,若再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元妙仪摸了摸额间那点一触即逝的温暖,心里升起了一丝奇妙的感觉。
她前世的时候,虽然担着公主这个尊贵的名头,但日子却是跟安逸半点不沾边的。她的母亲不过是宫中一个小小的宝林,生了她之后很快就病逝了,死后也不过是追封了一个婕妤。她父皇的后宫里中宫无主,美人如云,自然皇子也多,公主更多。
没有嫡子,那便是谁都有登顶至尊之位的可能。底下的皇子为了皇位近乎斗成死敌,连着一些没什么背景的公主都被牵涉其中,不少都填作炮灰。她上没有得力的母族,下没有嫡亲的兄弟,虽是公主,但身如浮萍。
元妙仪殚精竭虑地争斗,站队,其实也只不过是想好好活下去罢了。
眼看着押对了宝,父皇立了太子,她想要的平稳安顺的日子就快要到了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重生在了这里,然后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就算她素来心性坚韧,到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也难免心中不平。是以这些日子来,她虽然努力让自己面对现状,却依然很难全心地投入现在的生活中。
可是这些时日来,她同样感受到了前世从未有过的贴心关怀。元令珩作为家中的长子,一边要忙着母亲的身后事,一边还要读书。可即使忙得像陀螺一样,元令珩都不忘来她的院子中看她。
或是问她今日吃的汤药,或是和她说一些他在外读书时的见闻来开解她的情志。院内的下人但凡有不用心的,即刻便叫打发出去。
便如同刚刚这般,就是打了个喷嚏元令珩也立马会注意到。这般的贴心照料,便是再冷清冷心的人都很难不动容吧。
倏忽间,元妙仪觉得,其实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虽然无有母亲,父亲似乎也不是很合格。但近则有贴心呵护着她的嫡亲兄长,远则有全心关怀的得力舅家。
这或许也是老天对她前世为了活下去就必须要千方百计的谋算的补偿,让她这一世能做一个好兄长的幼妹,从容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