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明冷冷一笑:“护又如何,不护又如何?不如先打一架,你若赢我再谈不迟,若是输了,又有什么谈的资本?”
说完便提剑下马,伴着这层层雨珠,向慕容黎拔剑袭来。
慕容黎神色黯然,轻轻将燕支移至唇边,那孤独悲伤之曲夹杂着雨声,隐隐约约,似乎演奏了世间所有悲欢离合,却又让人听得不真切。
一曲哀歌向阳生。
慕容黎,曾经瑶光国的王子,也是如阳光般少年意气风发,有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朋友阿煦,替他寻来上品竹子做了古泠箫为礼物,要带他去天玑国的云蔚泽看云霞蒸蔚,万顷碧波,一起鲜衣怒马。
后来,因为天璇国主陵光的野心,他的国灭了,家没了,阿煦也没有了,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没有了任何亲人,没有了任何朋友,他成了一个四处流浪,孤独漂泊的伶人戏子,受尽凌辱,践踏,嘲讽,被人泼过水,灌过酒,食不果腹,悲不能言,痛不能语,若是阿煦看到摔倒在泥泞里的他,该有多心疼呀。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但他的命是阿煦的命换来的,他不能随意抛弃,就算支撑不下去,也不能放弃,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只是,离家太久了,想回家了。他只是一心想回家,想守护自己的子民,他有什么错?错的不该是让他国破家亡的那人吗?
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家,一个永远待他这般好的人罢了。
他一度陷在泥泞阴暗里,游走各国之间,做着那阴诡算计之人,做着那供人取乐的戏子,这条道路太黑太暗,甚至看不到一丝光明。
直到遇到执明,那是他在黑暗中摸滚打爬遇到的唯一月光,执明重新捂热了他封闭已久的内心,照亮了他曾经的赤子心性,让他那孤独一直流浪的灵魂找到了归宿,让他觉得原来靠在他手上还可以坚强微笑。
也许,在天权做兰台令的那三年时间里,是慕容黎破国后唯一的快乐时光。
为了复国回家,他是算计过执明,将他拉入了这乱世战争中,但却从未伤害,也从未想过攻打天权,世人皆知,执明是慕容黎的软肋,唯独执明不知。
在慕容黎眼中,执明可是他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伤害的人啊。
慕容黎渐渐停止了吹奏,燕支挡在身前,看着袭剑而至的执明,释然一笑。
伯牙绝弦,心死为之
……
阿离,你笑笑嘛,本王见你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阿离总是闷闷不乐的。
只要阿离开心,我就高兴。
回忆才是最容易灼伤人的东西,执明曾经想方设法找乐子都逗不笑的慕容黎,如今在这大雨磅礴中竟微微一笑,如历遍世间沧桑,尝尽百态人生,最终释怀,决然放下一切的高远之情。
这笑容是如此之美,是执明见过的所有笑容中最完美清绝的一个。
执明去势不由自主的缓了缓,突然一股力道猛撞而至,杀气凌空,当肩击了过来,执明下意识侧身躲避,不知是躲避时偏了方向,还是其他不明所以的原因,待他立身站稳,星铭剑已不偏不倚刺入了慕容黎心口,血溅三尺。
他愣在当场!
“王上!”伏在城墙上时时刻刻准备保护慕容黎的方夜见状,急喊一声,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瞬间闪到慕容黎旁边,反手一掌推开执明,扶住受伤的慕容黎。
与此同时,宣城城门迅速开启,瑶光护城大军纷纷涌出,排兵列阵,严阵以待,他们满脸的视死如归,为宣城筑起一座人形堡垒。
大战一触即发。
执明受了方夜一掌,踉跄后退,还未觉察两军气势高涨战争随时爆发,他只觉得有些恍惚,根本来不及去想那股力道是从何处而来的。
他以为慕容黎会躲开,他不是一向能算人心从无败绩吗?他不是应该能算到这一剑的去势而避开吗?
他为了瑶光百姓,不应该拼了性命的赢他吗?
虽然恨极了他,但伤了他心里却极不是滋味。
慕容黎止住方夜,示意他守在一旁便可,不可妄动。
他朝执明望去,一手握住剑锋,将剑自心口处寸寸拔出,一步一步,递到执明面前,惨然道:“阿离血溅五步,王上可否护我瑶光百姓一世安好?”
“阿离……”
执明喃语,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直到慕容黎喷涌出的血液溅了他一身,他才慌乱中接过剑,重重抛开,内心有一丝悸动,想伸手扶住慕容黎,最终却只是停顿在半空,再难移动分毫。
星铭剑带着满身伤痕跌落在地,血液顷刻就被雨水冲刷干净。
慕容黎被星铭剑重创了的身体,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了这一剑。
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曾经算计于他燕支伤他,如今以血以命还之。
慕容黎身体在剧烈抽搐,却一寸寸站直:“倘若不,王上只管踏我尸体而过。”
只要不倒下,执明的大军便不能前进分毫,除非,踏着他的尸体。
执明与慕容黎,本不该对决的,他们曾是四海歌颂的神仙挚友啊。
他要守护,而他,却要毁灭。
慕容黎心底感受到一丝凄绝的痛楚,忍不住轻轻问道:“王上,君还是君,阿离还是阿离吗?”
轻轻的声音穿过了凄厉长鸣的雨声,传到执明耳畔。
君!阿离!
执明心弦猛地跳动了一下。
若是本王当初没有遇见你,本王是否还是那个混吃等死的草包国主,虽愚钝,但快乐。从前从未觉得这疆土有何重要,现在觉得,角逐天下,也并非无趣。
他想要的和平共处,不过是踩踏着别国的鲜血爬上顶端,如今又以一人之力独面数万大军。
是示好还是惑敌之术?
今非昔比,本王不会再因你乱了心弦,毁了大计,君和阿离回不去了。
执明双眉淡淡挑起,冷冷的看着慕容黎:“你想要的和平共处,除非,瑶光从此归附天权成为天权附属之国,如何?”
铮然声响,方夜长剑拔出,直指执明,没有人怀疑,这一剑可瞬间洞穿执明,让天权国主顷刻死亡。
他不能任由执明侮辱践踏他要守护的王上。
即使毁一城灭一国,他也不能容忍他的主子受到任何侮辱。
那是他绝不容许发生的事。
因为只有他明白,复国这条道路荆棘丛生,他的主子是背负多少血与泪才走到如今的地位,他绝不容许这份心血倾倒崩塌,毁于一旦。
慕容黎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血与雨的凄楚,很久才问出一句话:“王上此话当真?”
执明面容骤然凝结,他看到慕容黎双眸中一阵深邃的痛苦,苍白的嘴唇再度点染上一抹轻红,似是流出的也是他的心尖血。
他心中凌乱万分,怕听到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他并不想要瑶光称臣,忍不住迈出一步,但理智深深扎进了他身体里,不能被感情左右,最终,他只是冷冷道:“本王一言九鼎,岂会有假,若瑶光为天权属国,本王对待瑶光百姓自当同天权百姓一样。”
慕容黎怆然一笑:“如此,甚好。”他面色苍白如纸,再也不能支撑,倚着方夜缓缓坐倒。
忽然,执明的心悸了起来,他攻打瑶光,并非完全是想争夺天下,也并非要取慕容黎性命,他只是接受不了他拜如谪仙的人撕掉层层伪善下的算计,他要击碎命运的戏弄,撕开慕容黎的谪仙之姿,叩问这万千因缘究竟是能受人左右还是天命如此。
但慕容黎受伤倒下绝不是执明要的结局。他要的,是跟慕容黎在战场上的公平对决,看看究竟是慕容黎的算计高还是他的实力更胜一筹。
他埋下头,任雨水打湿衣襟,嘶声道:“为什么这样做?你给我,也得看本王愿不愿意要,本王想要的东西,本王会用实力争取,绝不是你这样的拱手相让,本王要这瑶光国,也应是和你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夺来才对。”
执明抬起头,泪水从他脸上滑落,凝结成一个悲痛欲绝的嘶吼:“就算得不到,也不要你送的。”
他踉跄几步,张开双臂,想拥抱慕容黎,却被方夜用剑抵住了胸口,方夜扶着慕容黎,面色变得狰狞,若不是有王命在身,这一剑瞬间可将执明封喉,他怒嘲:“执明国主是要逼死王上才满意吗?王上从来不曾亏欠过你。”
执明迷蒙的目光顿住,欢喜,焦虑,快乐,忧愁,怜惜,悲戚,盛怒,怨恨。每一种心境都和慕容黎有关,都在他胸口处挣扎,带着一丝丝刺痛,挥之不去。
那一刻,他惊愕的听到自己冰冷的心中,竟然也会传来破碎的声音。
“回城,传太医。”方夜收了剑,再也不看执明一眼,扶起慕容黎回了宣城。
执明静静的站在大雨中,直到方夜和瑶光军队渐渐远去,才怔怔的嘶声呐喊,慕容黎的血还染在他身上,却再也没有温度,他的影子从他身上拂过,像是拂过一片尘埃。
不留痕迹。
瑶光的雨终是没停,宣城下,被血液染红的那片土地,如一朵开在地狱的曼陀罗花,艳丽绝望。也如当年慕容黎与毓骁诀别之时所着红衣般,如火艳丽,明亮耀眼。
三日后,瑶光宣布成为天权附属,禁军统领方夜和将军萧然一起恭迎执明国主接手瑶光。
执明却撕了诏书言明瑶光永远为瑶光国,不受天权管辖,同时承诺天权在,则瑶光在,瑶光亡则天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