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叔叔你可来了,”她一边手脚麻利地给顾琢倒水,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您不知道,我师父这阵子跟吃了枪药似的,脸色就没好看过。再这样下去,我都想搬出去投奔小篮子了。”
顾琢很想提醒她,“吃了枪药”的那位就在她身后,可惜没等他开口,唐老板已经冷着脸咳嗽了一声。
唐嵋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大气不敢出一声,贴着墙根默默溜走了。
唐老板蹙眉瞪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口气:“让你见笑了,这孩子……唉,这么大人了,还是一点不让人省心。”
顾琢联想起家里某个同样不让人省心的熊孩子,嘴角微微一勾,旋即,他意识到场合不对,又强行抻平了。
“小嵋只是活泼了些,毕竟是年轻人,没什么不好的,”他试着劝说,“唐兄,论理我不该置喙,但小嵋也算我看着长大的,怎么说她都是二十来岁的成年人,你还像管小孩一样管着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这两位不算外人,说话不用太多顾虑。唐老板刚从外头回来,顶着一脑门的官司和热汗,也不管桌上的茶杯是谁的,端起来一气灌下去。
这才长出一口气,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
“我也不想管她,可你看看她,这么大人了也没个定性,听风就是雨,叫我怎么放心?”说起这个小徒弟,唐老板抬头纹都多出一打,“就前两天,她还和我说,想开什么网店……你说说,这不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顾琢自忖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不好装大尾巴狼指手画脚,只得谨慎地转开话头:“我之前去看过菁菁,她恢复得不错,已经没大碍了。她母亲也说,愿意签谅解书,肖芸那孩子又是未成年人,考虑到这些因素,法院不会判太重的。”
唐老板抹去脑门上的热汗,心烦意乱地摆摆手:“我知道,我就是……唉,那孩子走到这一步,总是我没照顾好她。”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心浮气躁,定了定神,缓和下语气:“你这阵子怎么样?气色这么好,看来兰丫头把你照顾得不错?”
顾琢一个微笑没完全到位,就听他下一句话道:“不过要我说,你也该找个伴来,兰丫头再贴心,到底是你徒弟,不可能跟着你一辈子。以后她结婚嫁人了,你怎么办?总要有个人照顾你才能让人放心。”
顾琢:“……”
这位的腔调可真是和周教授一模一样。
他把手指一根一根捏进掌心里,指节捏得咯吱作响,脸上不由露出沉吟不决的神色。
唐老板和他认识多年,熟悉他就跟熟悉自己手心纹路一样,一眼瞥见已经发觉异样:“怎么,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顾琢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为什么不能?”
唐老板:“……啥?”
这问题突如其来,他愣是没反应过来。
顾琢定定地看着他:“为什么兰因不能跟我一辈子?”
唐老板先是没当一回事地打了个哈哈:“这不明摆着吗,兰丫头怎么说都二十好几了,搁我们那年代,孩子都该有了,可不得……”
然而毫无预兆的,他话音一顿,总算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味道来。
唐老板难以置信地瞪圆眼:“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丫头……那丫头可是你徒弟,是你当女儿养大的啊!”
顾琢眼神平静:“我知道。”
唐老板惊骇到了极点,舌头都打结了:“你、你怎么会……不是,那丫头,你怎么会和她……”
顾琢微垂着眼帘,看不出丁点情绪波动:“我也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念头……她高中有一段时间情绪起伏特别大,总是喜怒不定,还异乎寻常地黏人,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那时候吧。”
顾兰因读高二时,顾琢刚满三十,东大文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都说前途不可限量。正好她收养的小徒弟明年要高考,肩上担子一卸,总算有精力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顾琢本人倒是不着急,架不住身边人替他急——从他跨过三十岁的农历新年开始,周炳昌就紧锣密鼓地替他安排了无数场相亲会,所有姑娘照片收揽在一起,快能凑出一副扑克牌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原本乖巧懂事的顾兰因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焦躁难抑又喜怒无常,成天顶着一脑门官司,整个人就是一团大写的低气压。
那时的顾琢根本没往其他方面想,还以为她学习压力太大,每天研究些补脑安神的药膳,现在想起来,也是够迟钝的。
有一回,周炳昌又给他介绍一姑娘,说是老朋友家的女儿,一直在国外读研究生,年内毕业,打算回国工作。赶上那姑娘回国探亲,他特意给两边搭桥牵线,想安排顾琢和她见上一面。
周教授办事周到,见面之前,先把那姑娘的详细资料交到顾琢手上,里面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说不上多漂亮,但秀气温婉,笑起来很甜,一看就知道和顾琢是一路性子。
结果就是这张照片惹了麻烦。
相亲的事,顾琢没刻意瞒着顾兰因,被她无意中瞧见了,拐弯抹角地试探了两句。得知自家师父和人姑娘约的就是当天傍晚,顾兰因并没说什么,背着书包一言不发地上学去了,可就在那天下午,正当那个顾琢收拾东西准备赴约之际,电话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顾兰因的班主任,那也是顾姑娘上学以来头一回被请家长,原因让顾琢做梦都想不到——打架。
虽然那看起来只是一场普通的校园欺凌事件——顾琢也是从那一次才知道,顾兰因的高中生活远比自己想象的艰难,在富二代和不良少女扎堆的十二中,一个成绩好、性格乖巧内敛,又不巧比较好看的小姑娘,想都知道不会太受同学欢迎。
而半大不小的熊孩子们欺负起人来,花样远比大人层出不穷。
当着学校领导和熊孩子家长的面,顾琢先是确认了几个欺负人的熊孩子只是被人用巧妙的手法卸脱了腕关节,接上后不会有半点后遗症,又仔细检查了顾兰因的伤情,发现她身上的淤青数量远不是一次打架能造成的,显然是一直以来,她都在充当“被欺负”的对象。
——如果伤人的不是未满十八的熊孩子,顾掌门大概已经压抑不住心头怒火,直接挑断他们的熊爪子了。
他不动声色,只是在教务主任的实木办公桌上轻轻捏了一把,掉头吩咐顾兰因:“师父不让你欺负人,但也不意味着你就能被人随便欺负了,以后再有人没事找你的麻烦,该还手就还手,只要不伤筋动骨,师父都不会怪你。”
一帮熊孩子和气焰嚣张的熊孩子家长们原本还想跳脚撒泼,看清那办公桌上留下的五个入木三分的指头印子,全都不吭声了。
在顾教授“软硬兼施”的双管策略下,那一回的“斗殴事件”总算和平解决,然而他和姑娘的相亲会也理所当然地黄了。
唐老板好不容易把揪成乱麻的舌头和思绪一并捋顺溜了:“兰丫头那么想是她不懂事,你呢?你、你不会真答应了吧?”
顾琢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浮起柔和的弧度:“我已经照顾了她这么多年,一直照顾下去……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