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顾兰因临走时的吻,顾教授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连他的学生都感觉到了异样——虽然顾老师脾气温和,总是未语先含笑,但是如今天这般,眼角眉梢全笑开了,眼睛一眨就是一把星光……还真不多见。
别说学生,他在教学楼走廊上遇见周炳昌时,老教授都忍不住问了句:“怎么,最近有什么好事?心情这么好。”
顾琢下意识地摸了把脸,难得露出一丝赧然。他性格其实有点守旧,不然也不至于和一应电子产品绝缘,到现在手机除了打电话和收发短消息,就只会发微信一个功能——还是顾兰因手把手教的。
在他看来,将近不惑的年纪,相当于一只脚踩在“中年”门槛上,还这样沉不住气,动不动七情上脸,实在算不上稳重,有必要加紧修行。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兰因出差去外地了,有些惦记她,一时没控制好情绪,让您见笑了,”顾琢避重就轻地答道,“老师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周炳昌是东海大学荣誉教授,平时很少给本科生上课,突然过来教学楼,只能是找他的得意门生顾琢。
顾教授待人接物自有一套规矩,跟长辈走在一起时,他绝不会并肩而行,始终保持半步距离,亦步亦趋地跟在周炳昌身边。下楼梯时,他一只手虚虚搭在周教授肘边,是随时准备搀扶的姿态。
有时候周炳昌看着他,总会忍不住地纳闷——顾琢的师父,意剑前任掌门聂卓是一个游戏红尘、随心所欲,完全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里的人。只要性情相投,他不管年纪辈分,都能跟人称兄道弟。
周炳昌甚至记得,有一回,聂卓喝大发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拉着他的小徒弟死活要拜把子,给顾琢吓得脸都白了,拼命往周炳昌身后躲,生怕一个没顽抗到底就是“欺师犯上”。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不靠谱的师父,到底是怎么带出一个谦逊知礼又温文尔雅的徒弟?
周教授绞尽脑汁地思忖了小二十年,到现在也没想通。
直到走出教学楼,他才把开到没边的脑洞拉回来,随口问道:“少瑄,你今年多大了?三十九……也快满四十了吧?”
顾琢笑意如常:“是,过了生日就满四十周岁了。”
周炳昌感慨一声:“我第一次见你,你还在读中学,跟在聂兄身边,年纪没多大,却比我那几个学生都稳重得多,跟个小大人似的……唉,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提起过世的先师,顾琢眼神微微一暗。
意剑先任掌门聂卓可能不是个很靠谱的长辈,却是顾琢除了顾兰因以外最亲的人。顾琢一直记得,他的性格算不上外放,小时候甚至和顾兰因有点像,沉默寡言,不大爱说话。聂卓生怕把这孩子养成个“社交障碍症晚期”,总是变着法地逗他说话。
当代家长训练孩子说话时,会拿一本童话故事,给孩子讲一遍,再让他们原封不动地复述。聂卓也这么干过,不过他选的“课本”不是格林童话,而是《战国策》——还特么是古文原版。
顾琢一度怀疑,自己深厚的古文功底就是学说话那阵打下的。
就听周炳昌絮絮叨叨地说:“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之前耽搁了这么些年,如今回到正轨,也该想着成家的事。虽说有兰因在你身边照顾着,可你总不能把那孩子拴在身边一辈子,还是要找个可心的人才好。”
顾琢不由微微苦笑。
他沉吟了一会儿,委婉地说:“老师,我的情况您很清楚……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没必要耽误其他人。”
周炳昌停下脚步,视线落在顾琢脸上那道刺目的伤疤上,眉心微乎其微地一跳。
每次看到这道伤疤,周炳昌都会难以自抑地心痛,不只是因为他没完成聂卓的嘱托,那感觉就像亲手栽下一株树苗,眼看他落地生根,眼看他发芽抽枝,眼看他蔚然参天……未及顶天立地,却被人拦腰斩断。
就是有人拿一把刀捅进周炳昌的肺管,也不会比这个再痛了。
“你说说你,一个文弱书生……”周炳昌忍不住数落道,说了一半,突然想起这个得意门生虽然看着文弱,到底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话音不自然地一顿,“……有什么事不能报警,非要自己硬扛,把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差点前程尽毁,值得呢?”
顾琢没说话,就跟顾兰因被自己数落时的反应一样,一声不吭,垂首听训。
周炳昌数落了两句就心疼的说不下去,沉默片刻,自己缓了口气:“我一个老朋友有个女儿,之前一直在国外念书,前阵子才回国,三十好几了也没个对象。”
顾琢闻弦歌而知雅意,太阳穴顿时突突乱跳起来。
“那姑娘我也见过,学历、人品、长相都没得说,性格也跟你是一路的,我估摸着你俩能聊得来,”周炳昌对此毫无所觉,继续热络地牵红线,“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把那姑娘约出来,你们先见一面?”
顾教授思忖了一秒,快刀斩乱麻地下了一剂猛药:“老师,其实……我心里有人了。”
周炳昌:“……”
老教授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不加掩饰的惊喜:“是吗?那太好了!是哪家的姑娘?我认识吗?赶紧的,什么时候约出来,让老师见见。”
顾琢若有深意地说:“您不但认识,也见过。”
周炳昌盯着他皱起眉头,努力回忆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倏尔一变:“你……”
顾琢却在这时转开头,目光笔直地望向小径劲头,眼神凝聚,利如刀锋。
周炳昌从没见他流露出类似的表情,心头咯噔一跳,下意识地一同望过去,就见那块刻着校训的大石头旁颤巍巍地站了个拄拐的老人。
顾琢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
十分钟后,好不容易敷衍过导师的顾琢推开办公室的门,将不速之客让进去:“您随便坐,我去泡杯茶。”
霍谦嗫嚅着嘴唇,好半天才几不可闻地说:“我、我原本是不想来麻烦你的……”
老话说“实践见真章”,顾掌门的“谦和君子”属性果然是经得起考验的——这要换成顾兰因,铁定怼回去一句“不想来都来了,还叽歪个什么”,而顾琢只是彬彬有礼地一点头:“您大病初愈,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平时最好多在家休养,别出门着了凉。”
他从橱柜里翻出一套紫砂茶具,径自烧了水,用复古而琐碎的手法斟出一杯玛瑙红的茶汤,推到霍谦面前:“这是大红袍,兰因买的,不知您喝不喝得惯。”
霍谦当然不会有异议,别说大红袍,就是小黑砖都能照吞不误。茶香与水汽如胶似漆地缠绵在一起,蒸腾在空气中,顾琢品了一口,温和地问道:“您故意避开兰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