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盛夏。
被高原植被和锦绣繁花所拥抱的云南植物大学,如四季更迭一般,又迎来了毕业季。青春的别离感伤,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千万种情绪,弥漫在这红土与繁花交融的西南大地,弥漫在湛蓝高远的天空。
在校园那棵灿烂绽放的凤凰树下,万嘉卉跟园艺学院九六届研究生同班同学一起毕业合影后,趁着其他四名同学,拍照留念的时候,穿着硕士服,悄然骑着自行车,溜出了校园。
二十五岁的万嘉卉,不但人漂亮,更主要还是学霸。学校已经推荐她去北京林业大学,攻读园林园艺学博士。在同学眼中,她前途光明灿烂,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简直就是祖上福荫庇护,拯救过世界的天选之人。令人意外的是,万嘉卉却退回了学校的推荐。她已暗中做好了准备,回乡创业。
万嘉卉骑行在昆明的大街上,宽大的硕士服,让她显得瘦弱。陈旧的飞鸽自行车,已经磨损发黄的白球鞋,透露出她窘迫的家境。万嘉卉并不在意路人对她的侧目和回眸,她要去明月山,那是她父亲的最后栖息之地,在明月山之顶,父亲早已变成了一树繁花,静静地绽放。
这样特别的日子,万嘉卉禁不住地想,如果当年父亲不在自家田地里种下第一株鲜花,父亲现在一定还活着,一定会来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一定会来见证她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今天对于万嘉卉来说,是她人生的又一次启航,是昨天跟未来的命运变更线,这样重要的时刻,她要去跟父亲去分享,去告慰他那悲欣交集的生命。
万嘉卉骑行在乡间公路上,这条路万嘉卉和父亲万恒无数次走过,想到这里,万嘉卉眼前的景物,慢慢被泪水所模糊。模糊的视线中,万嘉卉仿若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爱恨交织的明月村。
一九八六年的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潮波澜壮阔,助推出许多新生事物,花卉行业就在那时开始有了发展,一些种花人开始了种花的尝试,在自己自留田的边角地或是院子里的空地上,种上玫瑰、剑兰、月季等常见的花卉,花农们经常担着一担子花走街串巷,或是人多的地方摆在路边吆喝着卖花。
万嘉卉的父亲万恒曾是明月镇农业局的干部,在下海经商的浪潮中,他辞职下海。下海后,他没有去经商,而是走遍荒野山川收集高原花卉的种子,醉心于花卉的研究和培育。他用尽资财,在自家简朴的院里建起了花棚,并把遭到严重砍伐,已近荒芜的明月山承包了下来,而且一口气承包了五十年。希望将来,把这里建成高原花卉的家园。
在那时的人们看来,这个摔碎了自己的铁饭碗,整天只知道摆弄花花草草的人,简直就是无所事事的怪人,村里人干脆都叫他“花痴”、“花疯子”。但万恒并不在意这些风言冷语,他骑着自己那台破摩托,有时一进山就是半个月,每次收集花种归来,除了在自己的花棚里培育外,其它的全都播撒到了明月山上。
不但如此,万恒还跟老婆饶静霞软磨硬泡,要到了三分地,偷偷种下了剑兰,转眼就到了收割的时节。万嘉卉还依稀记得,那天村民们知道万恒种的花要上市后,都来万家花田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
“大植物学家,这花这样就可以卖了吗?”
“当然可以卖了。”
“卖给谁呀?”
“当然是卖给需要的人。”
“你们需要吗?”
“不需要。”
看热闹的村民,哄笑不止。一些人对万恒挖苦讽刺,看热闹不嫌事大。但也有村民真心为他担忧。
“这花是好看,但要是卖不出去,能当菜吃吗?卖不出去,不就砸手里了吗?”
“我这样跟你们说吧,荷兰的农民,很多就是以种花为主业。荷兰有全世界最大的花卉市场,各种花卉就像粮食蔬菜一样自由交易,越好看的花就越值钱。”万恒一板一眼地给大家科普着。
“这东西我觉得白送还可以,谁会掏钱来买?你敢不敢跟我打赌?”村民赵太是个刺头,挑衅道。
“敢!有什么不敢的!”万恒掷地有声。
“你这花,要是能卖出去,我就舔公鸡屁股。要是卖不出去的话,你也舔公鸡屁股。”赵太叫板。
“你说话可要算数。”万恒接受挑战。
“还不信我?我从来不赖账!”赵太认定自己稳赢不输。
那时,没有一个人看好万恒,大家都觉得老万脑壳坏掉了。浪费土地资源不说,还搭着时间,搭着钱财,种出来的花,卖给谁呢?谁会买呢?认知的局限,让更多的村民不看好万恒种花。在那个年代,人们无法想象靠种花还能养家糊口发家致富,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老万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连十二岁的小嘉卉都听得出来,很多村民分明不相信自己的爸爸。小嘉卉心里虽然难过,但也无可奈何。老万的爱人饶静霞总算是善解人意,安抚老万,这些花要是卖不出去的话,就此收收心,安心种菜。老万只能答应。
万家在村子东头,这是一座简朴的合院。古朴的木门周围爬满了盛开的红色三角梅,院子四周是简洁的土坯墙,虽然是合院,但因为经济原因,却只修了一层带有檐廊的正房。院子里种着山茶花等各种花卉植物。青石板缝隙里挤出的小草,调皮地向外张望着。木结构玻璃花棚,在这个院子里尤为显眼,占去了院子大半个空间。
花棚中,金色的夕阳撒落在花池里,每一种花都有各自的区间,并用牌子做了编号。杜鹃、野百合、山茶、绿绒蒿……十几种高原花卉,茂盛生长。
花棚靠墙的地方,是一张长条木桌,墙上挂着原木的架子,一排排整齐地放着干净的玻璃瓶子,里面装着各种花卉种子,外面还贴着标签,上面写着高原花卉物种的名字。墙上还挂着万恒野外考察拍摄的花卉照片。
万恒三十六七岁,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两眼有神,脸庞因常年风吹日晒,黝黑发亮。他习惯性地巡查花棚里的每一个栽培区域。嘉卉和弟弟嘉木开心地跟在后面。
绿绒蒿的栽培区,虽然没有开花,但每一棵植株都非常健壮,叶子墨绿。
“要想成功培育出绿绒蒿不容易啊,”万恒感叹道,摸了摸嘉卉的头说,“咱们家第一株绿绒蒿播种时,你出生刚好一百天。如今已经播种第五次了,虽然一直没有开花,但我相信,等嘉卉长大的时候,她一定能够绽放。”
万嘉卉点点头,安慰父亲道:“爸爸,你说过,绿绒蒿是高山精灵。我相信这个高山精灵一定会有感应,总有一天,一定会在我们家的花棚里开放的。”
万恒欣慰地点头:“她是离天空最近的花儿,虽然看上去很柔弱,但她不惧严寒,越是恶劣的环境,越是顽强生长。这样的花儿,还能够净化人的心灵呢。所以呀,我们要好好守护她。”
“放心爸爸,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弟弟会保护这些花的。”嘉卉说着,有些骄傲地指着爸爸、自己和弟弟道:“花痴爸爸、花痴姐姐、花痴弟弟。”
万恒摇头,认真道:“我的女儿不是花痴,是花士。”
“花士是什么?”小嘉卉好奇地看着爸爸。
“花士嘛,”万恒砸着嘴,想了想继续说,“就像花仙子一样守护这些花朵,守护大自然,这就是花士的任务。”
小嘉卉听爸爸说“花士”像花仙子,她很高兴,说道:“爸爸,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明月花士。”
万恒点头微笑,跟女儿碰了碰拳头:“这个好,有点意思,我的明月花士。”
弟弟嘉木虽然不懂爸爸说的话,但他看到碰拳没有自己的份,显得有些失落:“我呢?我呢?”
“怎么可能把儿子拉下呢。”万恒又跟儿子碰拳,嘉卉也凑过来,三人一起碰拳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