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城区地势更高,如果没有未散尽的雾气遮挡,其实可以俯瞰整个下城的景色。往西而去,是一片流动着银光的帕珊龙槐林。
“荣光之庭,吾血可证!”撇了撇嘴,鹿小道颇不情愿地说道。龙槐树应声而动,修长的枝叶蔓延而出,像是一柄懒洋洋撑开的妖伞。几根细细的枝条如龙须般缠绕起她伸出的手臂,微红的光泽出现后,随即轻轻放开。原本密集的槐树诡异地挪开一条通道,灰色大理石的高大府邸在银光中浮现,其沧桑与威严令人肃然。
“小姐,您回来了。”刚进府邸,鹿小道遇上一些身穿灰色劲装的侍卫、长裙束发的女佣,这些人恭敬地向她弯腰致意,但谦卑中总有着骨子里透出的距离感。不知是被雨淋的不爽,还是什么缘故,一向碎嘴的鹿小道居然并没有回应,只是快速地穿过这些人,在高大的门廊通道间、松软的细织地毯上留下两道脏兮兮的脚印。
整个建筑都仿佛沉浸在古老的时光中而未苏醒一般,静谧得叫人不安。鹿小道快速沿着不起眼的偏道,来到二楼的一处寝室。“老娘,我回来啦!”刚进门,她就冲着坐在桌旁的中年女人笑着。女人比她端庄,并不是样貌有所异同,而是两人神情姿态迥然有别。犹如高贵优雅的贵宾犬,崽子却偏是一只二哈。
“小道,怎么又跑出去这么久?!”女人张开双臂,温柔笑着将鹿小道揽入怀中:“公爵大人问过几次,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但你知道,其实什么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老娘啊,其实这次回来有点事……”鹿小道乱拱了拱,却被老娘嫌弃地推开:“浑身湿漉漉的,赶紧洗澡换身衣服,有事等会儿说,别整天像个水耗子似的乱钻!”
长而又长的餐桌显得空空荡荡,令鹿小道无比怀念昨天那拥挤的旅馆。尤其是主座上那清癯的中年男人,灰紫色的眸子像看着魔兽一样看了她几眼。“这疯丫头,有大半年没看到你啦!”坐在中年男人左手边的一个青年男子倒没那般肃穆,满目嘲弄地看着因为换了束身衣裙而不自在的鹿小道。“没那么久……要你多话!”鹿小道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却看到那中年男人手里的刀叉停顿了一下,立刻吓得不敢再多言。
“怎么和男爵大人说话呢!”鹿小道母亲连忙略微欠身,低声说道:“是我疏于管教,请……”“您客气了。”青年男子轻轻笑着,话里含着不明的意味:“小道虽然姓鹿,毕竟也是一家人。谁家又没个倔脾气的妹妹呢?呵呵!”鹿小道装作没看见、没听见,将叉子狠狠插进洒着碎果酱的炖肉,放进嘴里起劲地嚼,咕唧咕唧的声音甚至让中年男子都微微皱起眉头来。
年轻男子见鹿小道不搭理,似乎也觉得无趣,便换了谦恭的表情,对中年男子道:“父亲,听说有人在傍晚看到了王室总管海默,但没到来这里,是去了另外那两家了吗?”“嗯,我也知道这事,看来王室那边不愿意声张,车里也还有其他人。”中年男子眯了眯眼,不知想起什么,神情间泛起一丝不快。“哎呀,我以为他会来用晚餐呢。”青年男子笑道:“不过真那样,恐怕小道就没法一起用餐了。”中年男子眼神一凝,明亮却又晦暗地看了儿子一眼:“总管此行,可不是为来吃一顿饭罢了。”
马车在雨后还稍显湿滑的路面上缓缓而行,咯噔咯噔地踏出清脆的节奏。马车里坐着一个面目黝黑的男人,身材魁伟,超过一米九,但眼里睿智的光芒说明他并不是如外貌般的一个粗汉。“真的不用去拜访大霜君公爵吗?对方有所耳闻的话,未必会往好处想。”黑人对面坐的是个穿着华丽的老人,一髯白须过腹,却奇怪地小心掖入怀中。“公爵是个谨慎的人,而且与王室关系紧密,与我们所要谈的事情并无关联,这次便不用打扰了。”黑人面无表情,声音沙哑,眼睛穿过车窗,炯炯地望着前方:“还是先去和南宫公爵见面,也许他反倒乐意帮上一些忙。”“那更是只老狐狸,妖孽之族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老者笑里带着些许苦涩。黑人点点头,表示赞同,但却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狡猾就是聪明。聪明的人更好沟通。”不知从哪句对话开始,雨又开始垂落,在车窗上画出一道道水痕,伴随着马车的远去,将上城区重新揽入迷梦般的怀抱中。
“小道,你打算呆多久再失踪?”公爵大霜君敲了敲桌子,让那暗暗如斗狗般较劲的儿女停了下来。“这次小道不乱跑了,我会说她的。”鹿小道母亲鹿南连忙说道,生怕女儿多嘴惹祸。“我在问她。”大霜君没有理睬,淡淡地道。鹿小道看到母亲紧张颤抖的手,憋了一会儿,终于咬紧牙道:“我觉得出去玩挺开心的,想着过几天……再出去吧,有不错的伙伴等我呢。呆在家里,没意思!”
“哼。”大霜君并没有如意料中发怒,但话语却更加凝重:“你是没办法,才想着回来找你母亲要钱的吧?没出息。虽然你名字里没有家族的霜字,但那些长耳朵的家伙还能不知道?既然离开家,就像个样子点,养活自己都做不到,算什么冒险者?”鹿小道从他话里没听出阻拦的意思,惊讶地和母亲对视一眼。“又看什么?看你母亲钱袋在哪儿吗?养活自己,像个样子地活着,听见没有?!”公爵语气严肃地说完这一句,就沉默了,连长子夜霜略带诧异的眼色也视而不见。
夜色正浓时,沉睡的龙槐再次被打扰,给那条忿忿然离开的矮小身影让出道路。“呸!老抠门儿!”用兜帽遮住脸庞的鹿小道一面走一面嘀咕:“晦气!要不是没钱了谁回来?老娘饿死也不回来了!”确实,当个冒险者比她想象中要奢侈得多,钱囊里连一个太阳金币都没有,只剩下十几个月亮银币,这够买一件说得过去的新装备吗?够买一匹那见了魔兽撒手就没的马吗?更让她气愤的是,这次就连母亲都不帮她,所有的,只有看见她连夜出门时的那句:“又要走?记得早点回来。”
龙槐树重新合拢,淡淡银光遮去月亮星辰,也遮去离人背影。高大府邸楼上,鹿南终于从窗前不舍地转过身来,眼圈泛红地向坐在壁炉旁的公爵道:“小道那孩子,真的就这样走了。”“能离开这里,对她也许是好事。”公爵声音低沉,面色一如壁炉里满地的死灰:“这么个囚笼,不知多少人想着能走出。”
咚咚咚,连续不断的敲门声在下城区响起,一户户人家咒骂着起床开门。麦儿也起来了,因为家门这时也被敲响。打开门,就看见一张松鼠似的笑脸,两只大牙在月色中分外耀眼,那松鼠还回头高喊道:“问个路也不行啊?你们接着睡去啊,老娘又没问你们借床铺!”“你怎么来了?”麦儿揉了揉眼睛,赶紧将领居们的回骂声关在门外,将这闯祸的祖宗拉了进去。“我被赶出来了,没地方住啦。”鹿小道说道,但麦儿从她脸上没有看到一丝难过,只看见兴奋与狡黠齐飞的神情:“我就住你这儿吧,好不容易打听着摸过来的,不好意思赶我走吧。”“无赖……”麦儿心里想着,还费心费力地想要找个拒绝的理由时,母亲也已经出来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真可怜。”麦儿母亲怜爱地抚了抚松鼠的头,温柔地笑着:“你是麦儿朋友吧?看样子和麦儿差不多大呀,不嫌简陋的话,先住在这儿。对了,你吃没吃饭?饿了没有?”鹿小道从上城区出走时的一脸晦气样一扫而空,骄傲地一挺胸脯道:“没吃!饿了!”
下城区的饭菜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特别是身为医官的麦儿家,更是以蔬菜杂粮为主。但让人无语的是,这种粗糙的饭菜却似乎更投鹿小道的胃口。麦儿母亲开心地看着面前的松鼠将凉拌莴笋叶、小葱豆腐、酱泡水煮蛋扫了个精光,还连带着消费了两根玉米、一把煮花生、三个芋头,还有一碗小米粥。“好吃!”鹿小道长呼一口气,结束了宵夜的美好时光,嘴边还糊着些米粥、花生皮什么的,让人一点猜不出在自己家里吃的那顿到底算不算数。
“你是霜公爵家的小姐?你往上城区走的时候我就想到一点,可没想到那么高贵。”麦儿手掩着张开的嘴,诧异地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路淋雨进城的家伙。“我是庶女。”鹿小道不知哪里找了个尖木棍儿在剔牙,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个家里人不待见我!老头子这样,老娘也这样!”“哎呦,可怜的孩子。”麦儿母亲听不得人家心酸的故事,赶紧将松鼠拥进怀里。“再给你个尾巴,你就摇吧。”看着在母亲怀里一副乖巧样的松鼠,麦儿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叹气。
比起公爵府,麦儿家简陋之至,这从麦儿和鹿小道得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就不难看出端倪。“我说,你当医官赚钱吗?”鹿小道突然问道,眼睛在黑夜里也闪闪发光。“还好吧,见习期每个月能挣十个银币,和妈妈赚的也差不多了。”“才十个银币。”鹿小道撇着嘴,感觉饱涨的肚子不舒服,又翘起了二郎腿晃晃悠悠,停了一会儿突然道:“你也来当冒险者吧,比你现在赚钱,对,肯定的。”“和魔兽战斗,算了,我不行的。”即使是想想,麦儿也紧张得攥紧了被褥。“来吧,反正是假期,试一次就知道行不行啦?”鹿小道自说自话道:“你别担心,老娘罩着你,保证你吃好睡好养的像头胖小猪!”“你自己还不是借宿蹭饭?”麦儿反驳道。“那也是本事,你不懂的……”说完这话,鹿小道一个翻身,秒睡过去,更是占据了大半个床铺,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舒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