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情意味着一场争夺,要从一个寡廉鲜耻的女人那里把自己所爱之人抢回来……那么我宁可不要爱情,或者不要这个男人!”
女演员容蕙尖颌大眼,一张时下流行的脸孔,对着镜头声嘶力竭。
我内心的某根弦犹如飞鸟划过,急剧地一拨,想起昨夜。对面的布景玻璃窗上,越过容蕙的侧影,映出我毫无表情的脸孔,镇定自若地端着相机,微微抿着嘴,没有流露任何仓皇错愕。不,无需想,台词与我不相干,我们的情形完全不是这回事。一边继续按下快门,把握拳嘶吼甚至面目有些狰狞的容蕙摄进我的佳能5D Mark IV里。
片场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影棚里,场景是一间卧室。两面白墙,一张黑色的复古大床靠着其中一面,相邻的另一面墙上是窗户,猩红的窗帘拉开了一多半,从窗中透出黑沉沉、暗蓝的夜色。雪白的被单堆起,穿着黑色真丝睡衣的容蕙坐在床上。
“Cut !”大平的喊声中断了表演。
所有剧组成员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然后各自在原位上活动手脚,等候下一步指令。
“重来一遍,”大平对容蕙说,“注意一下表情。”说着从他的监视器上抬头,望我一眼。
我冲他比划个手势,表示这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片场拍剧照虽然要比在摄影棚拍人像难度高些,但对我来说不是问题。只是女演员说台词时如果管理不好自己的表情,实在会很难为摄影师,也浪费了那样一张虽然毫无特点但蛮漂亮的脸孔。
一张张快速回看之前的成果,一边毫不手软地按着删除键,一边腹诽大平的审美。开拍前他还信誓旦旦对我和梦露说只用丽质天成的高级脸,结果女一号还不是一张处处泄露医美痕迹的精心雕琢的脸蛋。但想想大平素来直男,分辨不出先天和后期加工,倒也不怪他,哪里像我,天天猫在照相机后面,有时一天要看十几张不同脸孔,早已练就火眼金睛,谁的脸哪里动过一瞄即知。
所有人就位,随着大平一声令下,“Action!”容蕙开始新一轮的表演。这次的表情哀戚些,不再像之前那般咬牙切齿,一双大眼泫然欲泣。
“如果爱情意味着一场争夺,要从一个寡廉鲜耻的女人那里把自己所爱之人抢回来……那么我宁可不要爱情,或者不要这个男人!”
我找寻角度,按着快门,但再度听到这段台词,心里仍是咯噔了一下……但世德已经答应不再去见那个女人,除非我在场的情形下。当然应该相信他,何况事情也未必如我最坏的设想……现在有点后悔今早不该离开了,答应帮大平拍剧照晚两天也没什么,他这部剧才开拍,至少还要再拍二十天。
匆匆按着快门,希望今天能早点收工,也许该为世德准备晚餐,然后看场电影。尽管看起来相安无事,今早分别时仍有亲吻,但还是感到在昨晚的不快后,亟需做点什么,好让彼此都尽快忘掉那件事,然后重回我们生活的正轨。人的确是习惯性的动物,尤其习惯享受,在习惯了爱情的甜蜜后,一点点摩擦都不愿承受。
按下了另一个骤然浮出的想法:如果有一天生活不再如此了呢?是否,还能够回到没有世德、没有爱情的生活?
这想法令人不寒而栗,如同抽去溺水之人的浮木。
今天……实在是有些心浮气躁,失魂落魄。怪这台词,总引起不好联想。等下倒要问问大平,这部剧是什么样人写的。
这次摄下的容蕙比前一组要好,但说到台词,有哪里不对,透着某种别扭。果然,大平再度抬头与我目光相遇。演员和剧组都已停下,默默等他发话,他却沉吟未语。
容蕙凑过去看回放,态度谦逊,嗫嚅道,“导演,我演的是不是有问题?”
大平不答,从导演椅上施施然起身,白色阿拉伯风格上衣前短后长,黑色宽大布裤在脚踝束紧,惯常的百纳底黑布鞋,踱我身畔,看也不看刚拍的照片,双手将及肩头发从脑顶拂向耳后,一双狭长飞向太阳穴的眼睛盯住我,问,“嘉叶,你觉哪里不妥?”
我笑,“你一大导演,来问摄影师。”
“论审美和鉴赏力,我最服你。”他高帽送上。
大平是多年老友,也是合伙人,与我合开一间摄影工作室,只是他近年开始转行导演,工作室由我一人打理。若非此等交情,休想我应他来片场帮拍几帧剧照。同样时间,在工作室已够拍三两家的商业广告。我是一个计算时间成本的人,时间用来享受生活可以在所不惜,工作的话,当然要算性价比。
我想一下,“应该是台词。太书面,现实生活里大约没人那么说话。演员可以不必一字不差背诵吧,按个人说话习惯和角色理解适当改动,用自己的方式说出来,会不会比较好。”这个叫容蕙的,显然是在强背原文。
大平拍掌,“可不是,她说的话不是自己的,难免表演也僵硬。”他突如醍醐灌顶,“塔可夫斯基说,演员应当处于一种无法佯装的状态中,面对镜头,演员必须呈现出特定戏剧情境下真实而直接的存在。”
天哪,自他重拾导演梦以来,就对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如奉圭臬,几乎言必谈及,现在又来。但我也知道,塔可夫斯基拍电影,宁可演员不熟悉脚本,对未来的命运毫不知情。
“用我自己的话说?”听完大平的交代,容蕙有些犯难。
“要不——嘉叶——不,莫老师,你示范下?”大平冲我挤眼。
“神经。”我骂他,“我又不是……演员。”还好及时吞下戏子两字。
容蕙已经挨过来,笑容里是讨好,还带着几分娇憨,就差扯我衣袖了,甜甜道,“美女摄影师姐姐,莫老师,莫姐姐,求你教教我。”
“别听你们导演的,我哪会。另外,千万别叫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是为师。每次听到对职业不是教师的人叫老师,我都头皮一紧,何况我还特别讨厌好为人师的人。人家明明没问,他却一大堆教导劈头盖脸抛过来,极其讨厌。
容蕙叹了口气,“姐姐这么漂亮,身材又好,声音也这样好听,如果不做摄影师来做演员,那我们真要没饭吃了。”
陌生人的赞美我向来难以回应——谦逊并非我所熟练掌握的美德,而虚假又历来是我不愿俯就的,好在大平熟知我,岔开话题,“嘉叶,你就说说你们女人一般遇到这种情况——”
我打断他,不自禁就扬了头,傲然道,“若是一个男人需要抢,不如放手任他祸害别人去。”
“行行,你狠。”大平抱了抱拳。
容蕙再站回镜头前已有改观,脸上挂了愤怒与倔强,昂首握拳:“如果爱情意味着一场战争,要和一个寡廉鲜耻的女人去抢……那我宁可不要。不要爱情,或者——不要这个男人。”
我点头,一边重新抓拍几张。大平也颇满意,但还是要容蕙再拍一条,语句更顺畅些。许是听得多了,心里的异样稍减,但仍是禁不住看时间,希望早点结束。
接下来男演员登场——倒不算太油头粉面,略有几分男子气,两人开演对手戏。容蕙这次换了一套颇性感的白色蕾丝睡衣,胸口若隐若现,一双白腿展露无疑,斜倚在床上。已经是另一场,大致剧情是苦等男人夜半归家,然后追问行踪云云,两人开始发生争执。
我选角度连按快门,心说像我们梦露那般有本事的女人,都是男人苦等她追着问,但我这种没出息和能耐的,大约也只能沦落到戏里这般。女人这样多不可爱,再性感的装扮也难以挽回讨嫌。
可是,真的不问、不讨人嫌,就是聪明女人、就能得到爱和尊重吗。
片场这角虽被布置为深夜,但只需扭头,便能从影棚另一侧的窗望见此刻外面的天空。今天是一个适合在自然光下拍照的好天气,不明不暗的光线和不冷不热的温度,比深城往年12月的气候要宜人。然而今天也许更适合用来约会——这样舒服的天气,如果下午和世德去公园里慢跑……就是走一走也是好的。但是也许要拍到下午了,大平还特意安排了另外几个演员的戏,我也原本计划花一天时间帮他全部拍完,以免反复折腾。
然后我收到了世德的讯息。
说要去见那个女人。
一阵焦躁淹没了我,完全覆顶。
“几时。”我问,相机丢到一边。
“约了一点。”他很快回。又补充,“只是咖啡。”
“哪间?”我看表。
“附近的星巴克。”
还好不是我爱的那间尤利西斯,不是他和我常去的尤利西斯。我回一个好字,收拾器材,归拢一个背包,走向大平的匆忙间带倒了椅子,其上横七竖八堆放的衣物散落一地。正待弯腰,化妆师跑来,满脸堆笑,摆手让我勿管,我确实赶时间,于是轻声道歉致谢,留她自行收拾。
“有事先走。”如是告诉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