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捧起自来水浇在脸上,双手上下搓洗,眼睛刚刚闭上,邱志杰仿佛就看见妻子李双梅责备的眼神。妻子去世才刚过半年,但肺癌折磨了她好几年。先是做了肺叶部分切除,癌细胞扩散恶化以后又是放疗,最终还是无法根治,家中却因此债台高筑。后来,光头的李双梅不顾邱志杰的劝阻,执意要出院,说是受够了化疗的痛苦和医院那种让人绝望的气味,死也要死在家里。她还不知道为了给她治病,他已经卖掉了当初按揭的两居室,还向朋友借了十几万的外债。回到租住的房子,李双梅没说什么,只是望着邱志杰掉眼泪,仿佛在说“是我连累了你”。随后直到去世,妻子几乎每天都要拉着他的手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反复交代,“志杰啊,一定要照顾好风清和月明啊”。
望着镜中憔悴的脸,抹去额头残留的水珠,他重重的拍打了几下脸颊,然后强打起精神回到坚守的长椅,将身体斜靠在硬邦邦的靠背上,试图放松自己紧绷的肌肉。前天的事情又一次放电影般地在他脑海中出现。
自己怎么就动手打了女儿一耳光呢?邱志杰一声叹息,就算是女儿偷拿了超市的东西,也犯不着动手啊,道个歉付钱就行了嘛……
钱,对,还得筹钱!他伸手从衬衣口袋里拿出医院的催款单,看着上面的数字,长吸一口气,遂又掏出手机皱着眉头拨出号码。听筒里的嘟嘟声每响一次都加剧着他的心跳。
“喂,志杰。”表姐的声音听着好像还是很亲切。
“表姐,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咽下口水,“我现在在医院……”
“是清风住院费的事吧,你还差多少?”表姐快人快语。上周五,她到医院来探望过一次,邱志杰那时向她提到过经济上的困难,她也主动说会帮忙。
“五万。”他用手抓扯头发。
“哦。我现在在火车站,马上就出发了,要不等我下了火车再转给你?”
“哦,好。那我先找别人想想办法……”催款单上写着缴款截止日期是明天下午六点,表姐跑的路线要三天两夜。
“要得这么急?算了,我把银行卡放在进站口一个同事那里,你自己过来取吧。同事的手机号码和银行卡密码我等会儿发给你。”
“麻烦你了,那我现在就过去拿。”邱志杰挂了电话,看了一眼时间,按前几天的情形,儿子这时应该快到医院了。正这样想着,就听到电梯到达楼层的声音。儿子邱月明身着雨衣出了电梯。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邱志杰将塑料袋往儿子手里一塞,大步向电梯走去。
“下雨了,爸,要不你拿上我的雨衣。”儿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没事,我车就停在楼下。”邱志杰头也没回,手指反复快速地按电梯下行键,“你坐椅子上看看书啊。”
出了住院大楼,邱志杰才发现暴雨倾盆,天空黑压压的,狂风将院子里的树吹弯了腰。他用手掩住额头,防止雨水飞溅入眼睛,提腿向大门跑去。
为了省下停车费,他将车停在隔街的一条小巷里。坐上驾驶座时,衣服几近湿透。他一边发动汽车,一边拿起车门储物柜里的毛巾擦拭身上的雨水。
去火车站的道路他以前每天都要跑好几次,路况再熟悉不过。为了防止堵车,他决定走行车较少的支路。雨水用力拍打车窗,雨刮器调到最大档仍刷不走前挡风玻璃上的汩汩水流和雾气,他打开雾灯,强打起精神,时不时轻踩油门,使汽车在道路限速的极值上飞驰。
相较于主干道,支路红绿灯较多,好些路口他都不时停下来等红灯。可能是暴雨的缘故,这时街上并无多少行人。在经过一个过街路口时,他看到绿灯还有三秒通行时间,便加速向对面驶去。在即将到达斑马线时,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车前,他下意识地急踩刹车,同时向左猛打方向盘,但还是与黑影撞个正着,车子也失控翻滚着掉下了街边的坎沟。
邱志杰清醒地感觉到胸前的安全带随着身体的翻滚而勒紧放松,倏地脑袋撞上了一个东西,自己能听到“硿”的撞击声,但好像并没有什么疼痛感,反而是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额头上有液体流下的感觉,似乎比之前淋的雨水粘稠。
车子总算在震动中停下,他想扯开安全带下车去看看被他撞上的那个人的情况,这才发现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嗓子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堵死,全然无法发出声音,刚才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也不再传入耳朵。数十年身体中沉积的疲惫仿佛此刻全部涌现了出来。他极力地睁大眼睛,眼前却暗不见物,即将到来的夜晚似乎伸长了胳膊,将他拖拽进了暗不见底的深潭。黑暗越来越浓,他的意识也随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