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明月峡长江一路笔直的向北,一直到了长寿地界才顺着山势鼓涌了一下,拐了拐,有了点自然的样子。
然鹅,到了长寿,它又开始作妖了,又极其相当不自然的猛然向东又向南,就好像走到这才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头撞上了黄草山。
黄草峡,和明月峡铜锣峡并称巴东三峡。
过了黄草峡就是涪陵地面了,九六年这个时候人家还是个独立的地级市。
张书记带着他的人在长寿港下了船,临下船握着张铁军的手嘱咐:“这件事还请你认真对待一下,帮我们渝城找一找方向。”
“这么说就太重了。”张铁军有点惶然,这压力来的就是这么突然。
“好吧,你们一路顺风,期待张委员再来渝城。”张书记笑着举了举手,带着人上岸去了。
张铁军和蒲副省长送了一截浮桥,站在那看着几个人走远,下了浮桥再次打个招呼,转身开始爬七十多米的江堤。
张铁军站在那看了一会儿,对蒲副省长说:“他真没通知地方啊?就这么几个人就过来了?”
蒲副省长笑了笑:“看样子应该是,老张还是比较务实的,比我有干劲儿。”
堤坝上面明显没有来接人的车辆,再说有人来接的话也不敢在上面等着啊,那肯定得下来。
张铁军点了点头,咂吧咂吧嘴:“走吧,回了。”
两个人回到船上。刚刚从渝城出来几个小时,船上什么都不用补充,人一回来马上就开动了。
这里还有个有意思的事儿,客轮靠岸停到码头的时候需要调头,要保持船头朝向上游这么停进来,然后出发又要调个头。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原理。
船走出来一截了,张铁军趴在围栏上往岸边看,还能看到张书记往上爬的背影。爬这种江边的梯阶可特么累了,想一想都腿疼。
它总是比一般的梯阶要更陡,梯步也更高一些,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这一段的空气确实不好,在船上都能闻到空气里那种又酸又呛的味道,岸边密密麻麻的大烟囱比赛似的吐着红的黄的白的烟雾。
穿过黄草峡,江面豁然开朗,两岸都是高耸的山峦,一直向东南走到蔺市,江水转而向东北,两岸的山才低伏下来,能看到江岸人家了。
这边也有江心岛,不过是人家涪陵市的,这会儿还不归渝城管。
等长江水再次向东穿过五宝山拐向东南,就到了涪陵。五宝山其实就是黄草山,这丫自己分了个叉,一支在长寿,一支在涪陵。
从空中看就像抓娃娃机里的抓钩。
涪陵城也是一座古城,有几千年历史了,不过城是明代建的,叫龟城。
从船上远远的看过去,确实像一只卧在乌江口上的巨大乌龟。
而且这地方确实也盛产乌龟,是那种很大很大的龟,在夏商周几代这里的龟属于是贡品,用来给天子占卜使用。
九五年这边的工地里还挖出一个大龟,每天要吃十几斤肉。
下半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工地,大量的工人在干活,原来的老城墙将成为护江大堤的一部分,在这一带居住的人已经迁走。
涪陵的老城就在大堤这一片,计划里也都是需要拆除的,所有的居民都要迁走……就是下个通知,几号之前必须搬走,不搬走就弄你。
至于怎么搬往哪搬,我特么知道你往哪搬,爱往哪搬往哪搬。到也不是全部,只是一部分是这种待遇。
实际上,护江大堤建起来以后,老城的大部分并不会被淹没,但是依然全部拆掉了。整个城市都在往山上建。
拆掉的老城后来都变成了高楼大厦,零二年以后,涪陵已经是一座新城。
“铁军,晚上咱们是在船上吃还是停船下去吃?”徐熙霞颠颠的跑过来问,一看就是张凤鼓捣的,在拿徐老丫当枪使。
“船上的饭菜还养不了你们啦?”张铁军就笑。
“这不是到城市了嘛,晚上不停船呐?就一直走呗?”
“你们想下去逛逛就直说呗。”
“那行不行嘛?”
“有什么不行的,想下就下呗,你去和船长说一声,在这停几个小时,晚上如果起雾的话就明天早晨再开拔。”
徐熙霞就兴高采烈的跑了。到也不是说就这么喜欢去逛街,主要是来的时候就她自己,张红艳和黄文芳都要做事嘛。
这一下小黄和张凤都能陪她,三个人又是那种什么都能说的亲蜜关系,那自然是不一样的。
于是游轮很快就调整了方向,在水面上兜了个圈子调过船头,缓缓的靠到码头趸位上。前面说过,停船的时候船首要朝向上游。
咱也不知道是为了啥呀,也不敢问。
张铁军没下船,陪着蒲副省长在船上餐厅吃了晚饭,两个人继续泡上茶聊天。
晚上江风渐大,观景台上有些凉了,就坐到三层的咖啡厅里,这里都是大玻璃,一样可以欣赏江景和岸上的街景。
就是这会儿船位太低了,岸上是啥也看不着,就看到裸露在江岸边的岩石还有高高的江堤石阶。
“铁军,这个白鹤梁的事儿你听说过没有?”蒲副省长指着江边问了一句。
“白鹤梁我知道,什么事儿?”张铁军扭头看过去。
白鹤梁是一座天然石梁,就在靠近涪陵长江南岸大江当中,其实是一个长接近两公里,宽十五、六米的袖珍小岛。
或者说一块长条形的江岩,呈翘起状。
每当长江进入冬季枯水期的时候,这一条石头就会露出水面,而夏天来临,它又会隐入水底。
长江水道的下面并不都是我们常见的鹅卵石河床,从渝城到宜昌这一段很多都是大片大片的岩石,水道是在岩上面硬掏出来的。
这一段江水有很多不合常理的弯拐,但是只要你看一看江底石床就明白了,都是顺着岩石的走向。应该是这样好挖一点。
那这个白鹤梁和其他江底岩石河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为什么它就这么特殊呢?
这个和传统有关,古人认为江水在冬季回落到一定的位置时,明年就会是一个风调雨顺的丰收年,于是就用刻石记事的方法记录水位。
白鹤梁就是这么一段用来刻石记录水位的载体,从唐代到清末,一千多年从未间断,上面雕刻了十八尾石鱼。
每当石鱼露出,就成为一件盛事,人们在长江上聚会,在白鹤梁上题刻文人墨客的题诗作词。
白鹤梁上共题刻了一百七十四段共三万多字。
其中与水文有关的题刻一百零八段,记载了从唐代到二十世纪初一千两百年间七十二年的枯水年份。
那为什么长江河道这么长,就偏偏选在了涪陵雕刻这个东西呢?
这就是一件今人叹为观止的事情了,最大的那一尾石刻鲤鱼,石鱼的眼睛与现代的水位零点基本重合。就问你服不服。
古人的智慧,真的不是我们能够有资格评议的,超出现代人太多。
像这种以石雕记录水文,用石雕来预防洪灾的事情,其实有很多,几乎凡是在大水的河道附近,都能发现各种样式的古代石刻。
最开始是鱼或者宝瓶,石碑,也有动物,慢慢的就以佛像居多。乐山大佛其实也是一个水位测量仪。古时叫水则。
白鹤梁其实也是一个水则。不过这个水则和其他的有所不同,它同时还有着历史意义,是一千两百多年的文字记录。
石梁上还有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石鱼、白鹤、弥勒佛以及风格不同,相当宝贵的历代文人如黄庭坚,朱熹,王士祯等人的诗文题刻,书法和绘画作品。
它是世界上最早的江河水文记录,是世界第一水文站,八八年就已经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了。
三峡工程还有一个附属工程,就是历史文物的发掘和保护,整个三峡库区从工程开始到结束,发掘并保护了数不尽的历史瑰宝。
而白鹤梁就是需要保护的瑰宝中最重要的一份。
但是有难度。因为它是雕刻在江底石床上面的,当三峡水库开始蓄水的时候,就会永远沉没在江底了。
三峡库区的基准线是一七五。
长江的水位线在九六年是五十六米,也就是说,整个长江的水位会上涨一百一十九米,江面宽度会增加一两百米。
经过验算,等长江水位达到一百七十五米的时候,白鹤梁距离岸边近一百五十米,已经跑到半江心去了,深度接近一百米。
怎么保护就成了一个问题。这事儿上面在琢磨,省里市里都在琢磨,发动群众开动脑筋,各种建议五花八门。
总体来说,目前提出来的可行性方案有两种。
一种是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提出来的在岸上建一个陈列馆,把石刻剥下来,石梁就让它淹了。这个方案直接就被否决了。
第二种也是讨论时间最长的一个方案,是天津大学提出来的潜水艇计划,就是在水底建设一个潜水艇一样的建筑,把文物保护起来还能参观。
这个方案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但是造价太特么高了,预计费用接近四个亿。整个三峡工程的文物发掘保护专项资金都没有这么多。
这事儿会一直讨论到零一年。
零一年提出在新的长江南岸复制一个白鹤梁,和现在一样盈水淹没枯水露出,这个方案是黄真理提出来的,也被否决了。
都不知道他的博士是怎么毕业的。
在对黄真理的方案进行审评的时候,评审组的组长是工程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学教授葛修润。
葛教授觉得复制品就是复制品,哪怕做的再好也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历史铭印了,毫无意义。
老教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琢磨了一天一夜,提出来了一个无压容器的方案,就是在白鹤梁上面建一个大盒子扣在文物上面。
他计划把盒子里面充满净化过的长江水,这样来保证内外的压力平衡,既能防止江水对文物的冲刷,也能保证清晰的视觉。
这个方案的造价要比潜水艇低了好多,完全符合文物保护组的预想,最后得到了通过。
这也就是今天的涪陵白鹤梁水底博物馆,已经于零九年建成开放。
白鹤梁保护工程的原委一直到最后的结论,张铁军都是十分清楚的,上辈子那个时候他正好已经到渝城定居。
他还特意跑到涪陵来看过现场,零九年水底博物馆开放他也是第一时间过来参观的。
但是他没明白蒲副省长这会儿提到这件事的目的。是打算让我出钱?实话实说到也不是不行。
这件事还是比较有意义的,花了也不白花。
三个多亿对文物保护组来说太多了,但是对张铁军来说真的是一笔小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