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他不注意,李隆基悄悄地挪回去一点,嘴里道:“宣阳观和淳和观发挥作用,成为江南百姓求福禳灾的首选之地,朕也十分高兴!”
叶法善天师抬起略显浑浊的眼眸,道:“陛下与昭仪娘娘合作的《凉州曲》,一夜之间,从梨园传遍了长安,又从长安传到边塞,多少诗人掀起了为它填词的热潮!”
“朕没有想到,《凉州曲》一经发行,就受到了天下诗人的热捧,人人争先填词。现在,它已成为梨园乐府第一曲。不知尊师读过几首《凉州曲》?”
“臣不出户庭,读了无数首《凉州曲》,有写西域风情的,有怀古思今的,也有歌咏戍边客怀的。”
“那么多《凉州曲》,您最喜欢哪一首?”
“臣最喜欢王瀚的《凉州曲》!”
“尊师为何独爱这一首?”
说话间,石清煮了一壶热腾腾的卯山仙茶,沏在茶盏里。
叶法善天师伸手取了一盏。
“王瀚诗云,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葡萄美酒、琵琶声声,西凉风情呼之欲出。戍守将士的慷慨悲壮、威武豪迈,尽在这一只小小的杯盏里了!”
说着,将手中的杯盏递给了李隆基。
他接了茶水,闻香、慢啜,细饮一口。
“王翰是个豪健之人,景云元年登进士第后,每日以饮酒为事,自比王侯,只有张说、张嘉贞等人愿意礼遇他。”
“听说,那一年,王翰和一帮文人雅士,在西市喝酒,乘着酒兴,干出一件轰动长安的事情来。”
李隆基苦笑着摇了摇首。
“他将海内文士划分为九等,张榜贴于吏部官署的东墙下,将自己与张说、李邕等人列为一等。此举,在长安引起轩然大波,观者万计,莫不切齿。”
“按例,考中进士必须经史部铨选,方能任职。”
“王翰在长安等官职等了三年,颇为不耐烦,于是,就在吏部东墙来了一出自鸣自放。朕一生气,只授他一个昌乐尉。”
“后来,他一直居住在本乡并州,想必,这首《凉州曲》也是在并州做的吧!”
“张说曾说 ‘王翰之文,犹如琼林玉。’朕很想重用他,但一想到那狂荡的行为,实在是让人吃不消!”
“王翰仕途不得意,亏就亏在那豪放不羁的性格,而这种性格,却有助于他成为一个感情奔放,词华流丽的诗人。人啊!有时候总是矛盾重重的!”
石清道:“师父,诸多《凉州曲》中,冀州衡水主簿王之涣所配的词也非常出彩。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读来朗朗上口。”
叶法善天师抚须而笑。
“此诗的确不错,前两句写西凉山川的雄阔,衬托出戍守将士处境的孤危,第三句忽而一转,引入苍凉悠远的羌笛声,杨柳不青,春风不度,深沉含蓄地表达了守边将士的心,造语尤为美妙!”
“朕读过王之涣的《凉州曲》组诗,更喜欢另外一首, ‘单于北望拂云堆,杀马登坛祭几回。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
叶法善天师带着得意的笑容,看着李隆基。
“张仁愿将军早就拆除了突厥人的拂云祠,陛下又在北疆布下天兵天将,阿史那默棘连无处杀马祭祀,不敢南渡黄河,更何谈和亲我大唐公主!”
李隆基放下茶盏,道:“北狄暂安,但西戎不宁,亦是朕的心腹大患。大食帝国在葱岭以西崛起,恃强争霸,四处扩张,频繁侵掠至拔州都督府、康居都督府、安息州等地。”
“这些都是高宗时期臣服中原的小国,也是大唐王朝最西边的羁縻府,陛下打算为其出兵吗?”
李隆基眼眸骤然一紧,那幽冷的神色中,有雄心,有忧虑,也有踌躇不决的迟疑。
“当地都督多次上表朝廷,请求救援。朕正在思虑之中,葱岭山高路远,如果发兵救援,对朝廷来说,是一次非常严峻的考验!”
“贞观四年,太宗皇帝在伊吾七城设立西伊州,开始经营西域,但对葱岭以西中亚地区的统治,似乎始终不够稳固。”
“乾封二年,由于大食势力的扩张,大唐疆域退回到了葱岭以东。从此以后,大唐的军队很难再踏足葱岭以外……”
“大唐王朝正处于休养生息中,国力所限,尽量避免大规模的战事。对一些伤害性不大的侵略行为,陛下可采取防守的态度。”
“朕也想如此,但开元初年至今,大食伙同吐蕃,经常对中亚各国、大唐西境州县大肆侵略和掠夺,甚至在丝绸之路上,抢掠来往商人的货物,严重侵扰西域的安危!”
“臣担心,陛下贸然将军队发到葱岭以西,如果一不小心打成了一场持久战,会严重拖累大唐国内的发展……”
“尊师的担忧,也是朕之所忧!”
叶法善天师清了清发紧的嗓子。
“开元三年,张孝嵩发兵救拔汗那王,威震西域。不是我们没有御敌能力,而是长安供粮没有解决,大唐不能出兵葱岭之外。只要他们不阻断丝绸之路,臣建议,还是先忍一忍,等到机会成熟了,再一举歼灭他们!”
“尊师说得不无道理。但这些小国尽到了称藩纳贡的义务,大唐作为宗主国,却不能保护藩属国的主权,恐怕有失天朝上国的信誉!”
大唐崛起那么多年,李隆基第一次感到无比的焦虑和无奈。
叶法善天师喃喃道:“陛下莫要焦心,一切都会有转机的,长安的粮运,总会解决的!”
“现在,朕只有拜突骑施都督苏禄为忠顺可汗,承认他的可汗地位,并出让碎叶城,给他作为牙帐,希望他能牢牢守住西北门户!”
“陛下信不过他,又不得不重用他,的确是无奈之举!”
“朕还想在益州置剑南节度使,统领益、彭、蜀、汉等二十五州以及昆明军……”
大殿内,静悄悄的,只剩下李隆基一个人在说话。
转头一看,叶法善天师已经沉沉地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观望了一下,发现他真的睡去了。
李隆基伸手将身边的一块毛毯拉过来,轻轻地盖在师父膝上。
石清轻手轻脚地来添了茶水,见师父睡着了,带着几分歉意道:“陛下,师父年纪大了,经常忽而就睡去,忽而又醒来,请您谅之!”
新添的茶水有些烫手,李隆基将杯盏放到了几案上。
“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总是如此。朕记得,睿宗皇帝晚年也常常打瞌睡,有时候,喂他吃一盌汤药,喝着喝着就睡去了。他们好像一盏没油的枯灯,总要添一些膏油进去,才会重新明亮起来。”
石清腼腆地笑笑。
“陛下东迁洛阳后,师父经常在睡梦中说自己要走了,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是师父最没出息的弟子,不管他去哪里,都要陪伴在他身边的!”
李隆基忽然发现,石清也到了老大不小的年纪,不再是景龙观里那个寂寂无名的小道。
“朕会和你一起陪在尊师身边的。在他身边,就会安闲自得。你让朕独坐一会儿,很久都没有这样宁静的片刻了。”
“是!”石清拨亮了暖炉中的炭火,轻手轻脚地退去。
李隆基兀然静坐着,一个人喝起了卯山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