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佛教最讲究的就是“众生平等”,只要心诚,女子也可以参禅悟道,许多大户人家还专门会请尼姑到闺阁深宅中宣经授法,以作消遣,是故大明女子中笃信佛教者可谓是比比皆是。
许显纯却仍然没有放人通关的意思,反而优哉游哉地跟吴夫人就地闲聊了起来,“不知您今日要去的是哪座寺院?”
吴夫人答道,“宣武门外柳巷文殊庵。”
许显纯挑起了眉,相当新奇似地惊呼道,“巧了!怎么今儿经过的好几十个人一窝蜂得都要去那里,好像事先约定了一样。”
吴夫人笑道,“听说九千岁爱礼佛,这文殊庵的高僧又是九千岁的座上宾,向来受九千岁的礼遇,想来这佛法造诣必定十分深厚,妾在扬州时就久闻其名,这回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自然是要亲自前去拜见的。”
女轿夫在肚里发笑,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魏忠贤这么个吃喝嫖赌的混混有朝一日成了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竟连他先前时常往来的佛僧都成了京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许显纯仍是笑眯眯的,口气依然很热络,“可我瞧您穿了双尖足高底鞋,想来是缠了足了,如此可还走得动路么?”
吴夫人回道,“妾缠的是‘漏脚’,只是鞋跟高了一些,寻常走路活动并不妨事。”
缠足是大明女子的身份象征之一,大明立国时,明太祖将与其对抗的旧部编为丐户,并下令规定“丐户男不许读书,女不许裹足”,将缠足与读书相提并论,使其成为了财富与地位的标志。
到了天启朝,缠足之习在豪门贵妇、大家闺秀之间已是蔚然成风。
寒门小户的妇女需要整日劳作,没有裹脚的条件,而富裕人家的女儿不用为生计奔波,举步行走皆有人携扶,故而往往爱用缠足来显示自己生活优渥、家教良好。
而所谓的“漏脚”,即指只缠脚趾,不绑脚跟,贫户女子嫁入高门之后,往往会用这种方法来弥补幼时未能缠足的遗憾。
毕竟对于大明女子而言,地位越高,裹脚时缠的层数就越多,越是缠个八层、十层的,就越是能显示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体面。
不过在女轿夫看来,大明女子的缠足标准远没有大清时那样病态,到底还没有达到“凡是女子,便人人须得断骨折足”的地步。
这时节在女子中所流行的“小脚鞋”、“尖足鞋”、“三寸金莲鞋”,也只是空占一个名头,鞋中的脚掌脚趾比例相当正常,穿起来其实跟现代的高跟鞋差不多。
这种女鞋的实际作用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将女子的脚跟部抬高,脚背上弓,缩短了脚底的距离,使得一双玉足越发显得小而瘦,能将大者变小,小者更小,另一方面则是加高了女子的身材,走起路来愈发得婷婷玉立,弱柳扶风。
因此吴夫人跟风缠的“漏脚”,大约也就跟现代女明星为了凸显身材而咬着牙穿“恨天高”是一个道理。
想起现代的高跟鞋,女轿夫不由轻轻一叹。
这一声喟叹似有若无地散到早夏风中,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显纯却心有感应一般地侧过头来,朝着那声叹息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就在这时,女轿夫的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许显纯乃明世宗第五女嘉善公主朱素嫃,与驸马许从诚之孙。
大明为防外戚干政,在立朝之初就有规定,凡是公主招选驸马,都必须从平民家庭或者低级官吏家庭当中选取,而子弟被选中为驸马的人家,其近亲中人就不得在朝为官,即便是已经做着官的也要退休回家,不得再参与政事。
再加上大明禁止宗亲联姻,公主们便既不能上嫁,也不能平嫁,只能下嫁,其丈夫们不再是宗亲贵胄、王侯将相,而大多是白丁布衣、一介草民。
为补偿公主们在婚事上所受的委屈,在公主出嫁时,大明皇室不但会赏赐大量庄田,每年还会拨发千石禄米,并为公主们兴建各自专属的公主府,倘或公主受宠,私下陪嫁的金银珠宝、珍稀古玩更是不计其数。
明世宗生前最是崇奉道教,一生提倡斋戒,宠信道士方术,迷信丹药,为了迎合皇帝的爱好,明世宗的后妃们也纷纷信奉起道教,嘉善公主朱素嫃的生母张德妃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张德妃有幸一跃从宫女被晋封为德妃,就是因她与其女嘉善公主朱素嫃多次陪同沉迷于斋醮的明世宗斋戒,这才获得皇帝的青眼。
且明世宗膝下虽有五女,但其中三位公主在出嫁前就不幸夭折了,最终平安活到成年的,只有宁安公主朱禄媜与嘉善公主朱素嫃这两个女儿。
依此推论,嘉善公主朱素嫃出嫁时,必定被明世宗爱护得如珠似宝,陪嫁不可能不丰厚。
那自小长于公主府中的许显纯,怎么会不知道尖足高底鞋的作用呢?
许显纯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得与吴夫人聊天,“原来现下南方那边时兴缠‘漏脚’么?”
吴夫人微笑道,“南方时兴的也是‘三寸金莲’,不过只要心地虔诚,无论缠成什么样儿,都不妨碍进香礼佛。”
女轿夫听见自己身后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急着出城的人耐不住这长队,正纷纷伸长了脖子往前头打量。
许显纯似是对那一溜长队的不满毫无察觉,接着便道,“北方也是一样,从前每岁三四月间,就会有不少女香客跋山涉水,到泰山的碧霞元君祠中烧香积福、看景逍遥。”
“还有道婆专集结了一班女子结社,众人攒起银钱去游山玩水,要不是这几年辽东、西南都不太平,泰山上的香火怕是会更旺盛一些。”
女轿夫越听越觉得心慌,山东的碧霞元君祠乃是昔年宋真宗泰山封禅时所建,分明供的是道教神仙。
许显纯显然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吴夫人却是稳当,一点儿也不计较许显纯说的是佛还是道,照样笑着回道,“南方也流行结社,倘或妾在扬州,便是跟着香会去礼佛了。”
许显纯笑问道,“那这南方的香会出行,是坐轿还是骑马?”
吴夫人回道,“这名寺都在山上,山路崎岖,骑不得快马,且游山逛庙之后,香会里多会摆酒看戏,因此总是坐轿居多。”
许显纯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路引递还给了吴夫人,“原来如此……”
女轿夫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得“铮”地一声——
许显纯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那千锤百炼、犀利无比的刀锋正凛凛地指向自己,“来人!这是奴酋派来的奸细,快将她拿下!”
话音未落,从方才起便立于一旁默不作声的那两名锦衣卫霎时便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擒住女轿夫的臂膀,将她押至许显纯跟前。
女轿夫挣扎着不肯就范,当即高喊道,“你凭什么说我是建奴的奸细?北镇抚司如此冤枉良民,残害无辜,就不怕陛下和九千岁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吗?”
许显纯听其提及魏忠贤,又见四周路人纷纷举目张望,知道此女是想扩大事态,不禁冷冷一笑,手腕一转,用刀尖儿挑起了女轿夫的衫裙,露出裙摆下那弓鞋上的一对尖尖翘头。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那女轿夫穿的是一双黄锦高底凤头金莲鞋。
此鞋鞋长不足三寸,鞋面采用的是黄色回纹锦,鞋头部尖翘绣出鸟嘴,三层缝制,中间鞋帮处依次绘有鲜艳的连枝红梅,后跟部还绣有如意云纹,帮底之间缀压黑色滚条,教人一看便知是精心制作的苏杭样式。
许显纯嗤笑道,“冤枉?我朝女轿夫多出自福建闽县、侯官、怀安三县,这八闽大地向来以族群混杂,民风纯质而闻名于世,其地礼法不拘,女子皆为天足,如何会穿得进这高底金莲鞋?”
女轿夫回道,“取闽地女子为轿户,本是太祖皇帝于洪武初年下的旨意,如今国初的闽地女轿户早已百不存一,我也并非福建女子,是随着我家夫人一起从扬州来的,我倒要请问许佥事,这《大明律》中可曾有哪条律法,规定这女轿夫不能长一双小脚?”
许显纯冷笑道,“我自幼长于公主府中,见过的女轿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凡是干了这卖力气粗活的女子,就没有一个是裹了脚的,即使嫁了男人,只要还继续抛头露面地抬轿子,也绝不可能再去重新缠足。”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不由赞同起许显纯的判断。
女轿夫这一职业,本就是在皇帝大驾、皇室婚礼、亲王选妃、各公主婚配及宫廷女官日常出入时专门负责抬轿的。
她们的工作虽不体面,但只要是被朝廷选中的女轿夫,其家里的赋税可以全免,且家中的男子也不用按照朝廷的制度,每年给官府做一定时间的杂差。
倘或遇到公主大婚,更是每个月可以多领四个钱的福财,因此大明女轿夫一向是一桩吃香的美差,许多男人为了能让自己家的女人作轿夫,有资格在皇家活动中应差服役,还会专门花钱去打通关节。
永乐年间国都北迁后,洪武初年时选定的福建籍女轿夫数量虽则日渐耗减,但贫户妇人去给富裕人家抬轿子的现象反而多了起来。
只要女轿夫们拿回家的工钱足够丰盛,她们的丈夫如何会舍了现成的银子不要,反而非要要求她们去缠足呢?
许显纯又接着道,“就算你说你不是闽地女子,是随着你家夫人一起从扬州来的北京,那也十分可疑。”
“我朝名寺大多建于高山之中,既然你家夫人喜爱佛法,这每回出行,则必走山路,像你这样的金莲小脚,又如何抬得动轿子?”
“因此我可以笃定,你根本就不是专为这位夫人抬轿的轿夫——说!你精心装扮,潜入皇城,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