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最后一片挡住字句的墨污终于在此刻消散,最终回完全浮现在脑海中:
第十五回 得脱深圹孤灯重燃 月落人影两世相隔
两世相隔,两世相隔。江离默念着这最后四个字,舌根涌出一股苦涩,心中空空荡荡,宛如坠入了无底深谷。一想到命运如何钳着他的手腕,引他亲笔写下这悲凉结局,他就感到十分无力。
道平见到这副神情,自也懂了十有八九,明白小师叔多半醒不过来了。再看乔羽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再也压制不住心中憎恶,悲怒交加地叱道:“你笑甚么?!我当初瞎了眼,竟把你认作好人!”骂到一半忽又道:“我知道啦,定是你在血里下了毒害我小师叔!快把解药交出来!”
“你们都沾了血,若是毒,你俩怎会没事?”还是播流见事清楚,“依我看,零露姑娘这样,与那三清铃震引发的症候倒像是一路。”
“三清铃?可铃儿,铃儿还在沙潮里呐!你莫不是要说,是格悟……”
“不是三清铃的缘故,”江离道,“但也确实和它有关。你小师叔她,心绪一旦遭遇极端起伏,便会像现在这般陷入梦魇,无法挣脱。”
“你说她这是在做噩梦?”道平似懂非懂地问道,“那我们快快叫醒她!”
江离脸色灰败:“如今这情景,除她自己,谁也帮不了她。”
“尤神医可不是寻常大夫,他不一定没法子。”
江离摇头:“此乃心疾,药石无用,医术再高也是枉然。”
“就算是噩梦,也总有做完的时候,不是么?”
“困住她的是她心中的魔障。”江离道,“这魔障又比常人厉害百倍千倍。若等着魔障自行淡去,只怕要太久,久过你我寿命的长度。”
道平声带哭腔:“那可如何是好?小师叔一辈子都要这样么?这是死是活?”
江离默然。片刻后对道平道:“带我过去看看她罢。”
零露的脸,摸上去又黏又冷。江离将脸凑近,直至她微弱的鼻息触到皮肤。“至少还活着。”他心中一松,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了她的额头。
“零露,零露。”他轻声唤她,“我是阿江啊,是临清的祁江离,你听得见么?”
零露毫无反应。
江离接连又唤几声,见得不到回应,便不再执着,将手拂过零露的眼皮。零露听话地合上了双眼,就如真的睡去一样。
江离将手移至零露的腕上,缓慢的脉搏透过掌心传来,令他心尖发麻。“咚……咚……”零露的心每搏动一下,都要隔上许久,好似旅人疲惫的脚步,压抑沉重。骤然间,不系舟中的一幕涌上了江离的心间。
那是在格悟追来不久之前。
那日他喂过火尾雀,正自沙潮边缘返回的路上,探路的木杖蓦地触到了一块软物。他先是一惊,转瞬即反应过来:“零露,你见着我,怎的也不出个声,却要我撞上你来?”原来杖头碰到的是零露的脚面。
“你怎就知是我,不是道平?”零露从他手中接过木杖,轻轻挽住了他的手。不知从何时起,只要零露在身边,江离便不用木杖了。
他记得十年前,初到舟中之时,自己装作熟睡,隐匿了身份的零露也曾不动声色地在他面前长久驻足。那场景零露大约早已淡忘,在他心里却仍鲜明,每每思及,心绪总会被莫名搅动。此刻那回忆又一次跳入脑海,好像蓦地开启了一道门,不断牵扯出这十年相处中的无数琐碎细节,教他有些错不及防,心潮暗涌。
他以盲眼掩盖下这波澜,对零露道:“当面不作声,你这不是头一回啦。”却不知,自己实则神情微妙。忽来一阵风沙,他以袖遮脸,低下头去。
他感到头顶一暖。原来是零露摘下了自己戴的狐帽,扣在了他的头上,语气略显僵硬:“我这回又非故意的。方才是盐沙迷了眼,我一时才没看路。”
“那你过来,”江离拽了拽她的手,像被甚么鼓动着,“我帮你把沙子吹一吹。”
零露却好像没有听到,牵着他的手,仍只顾在前走。他甚至被带得踉跄了几下。下一刻,零露极突然地刹停了步子,在原地定了片刻,怔怔回过身来。
他顺着零露的手臂,扶上她的肩膀,轻轻问道:“方才那是做甚么?来,把头仰起来。”零露仰起了脸。他把脸挨过去,两人的距离缩至呼吸之间。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零露覆着月色霜釉的唇微微翕动,传来无穷言外之意。他感到心魂被忽地攫住,顷身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