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清晨的第一缕曦光照在她的脸上,时光宛若凝滞,相较于大明宫蓬莱仙岛初次见她时,竟未见分毫苍老。
身披雨过天青色襦裙,浅绯色披帛,简洁却精致的灵蛇髻上,单单只簪一支碧色梅花簪。
朝霞染着她的眸子,她的唇,她的脸颊,山风高高拂起衣袂披帛,倾城绝色。
我问她道:“我们修道之人,平时也没什么地方需要花钱,要那么多财作甚?”
她凝望着旭日轻笑,“那是天下人的财,自然该惠及天下人。”
我愈发纳闷,“那为何杀人?”
她牵起我的手,缓步走到殿外养育蔬果花草的雪屋里。
冰雪浇铸的雪屋,终年不化,地面和内壁铺就厚厚的水牛皮,燃点炭盆,终年四季如春。
生长于岷山雪顶的花草上,竟然还有害虫。
她叹息道:“若任由虫害肆虐,生命将失去勃勃生机,再美丽的花园,将只会是一片荒芜的土地。”
我指间的银针一闪,蠢蠢萌萌的青虫已魂飞魄散,“师傅,弄死不就得了!”
接着,我拍了下脑门,恍然大悟道:“明白了,碧霄宫就是要清除为祸人间的妖孽。”
我又有些疑惑,“国家有律法,惩恶扬善。”
她抚着我的额道:“你跟他说的一样,可我总问他,若大唐律法能惩恶扬善,又何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呢?”
我不知道师傅口中的那个他如何回答,只是一说起他,师傅总喜欢独自前往凌云峰。
凌云峰顶的凌云阁是碧霄宫的禁地,一定藏着那个他。
坐在行船上的这几日,我特意留意行客们的交谈,也对江南当前的形势,以及各方胶着的势力有了初步了解。
如何趁乱壮大碧霄宫在江南的势力?
正思虑着,外面忽然有人轻叩房门,“大当家——”
我没有立刻应答。
沐浴前我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闯入......违令者,村外那位便是最好的榜样。
立于门外的,是曾经的大当家、如今二当家的三叔。
年逾五旬的三叔,已是知命之年,处事小心谨慎,看上去就是个老实巴交的渔夫,可我知道,他应是二当家诸葛清派来的眼线。
我不答,他一直很守规矩、不急不缓地敲着......最后把吃饱喝足、正歪着脑袋打盹的雪儿都惹烦了,扑棱着翅膀,鹰唳阵阵。
“嗯,什么事?!”
“大当家的,”他禀道:“放在村外的那具尸体......没了。”
我坐直身子,愕然道:“没了,死人还能活过来跑了不成?”
“他的确跑了,”老头似乎兴奋得紧。
“跑哪去了?”
“东面有片向阳地,他跑那去了。”
“他去东面做什么?”
“有人把他扛去的。”
造反了,处置姓朱的,居然未经大当家我的同意,找死……我眯起了眼,带着杀气的喝问:“谁?!”
“就是跟大当家一道过来的客人。”
阿霁......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他要干嘛?”
“他说人死了要入土为安。”
不知为何,我莫名有些恼,人是我杀的,那家伙该死,他着急忙慌地处理后事,似乎在暗示着......对我冷血无情的无声抗议?
昨夜我回屋时,他仍旧静静立在月下,就是在想这个?!
我偏头望向窗外,秋雨淅淅沥沥的飘着。
一瞬间,好像窗里的空气也陡然带着阴冷的湿意。
我紧咬着唇,问:“外面在下雨,他可披着蓑衣?”
“没有,”三叔小心翼翼地答:“他是大当家的客人,老七家自然款待周道,他出去时询问过,公子说不用。”
“他可拿了工具?”
“老七家男人专门送了锄头过去给他,”三叔的声音更小了,“公子还是那两个字。”
我竟然有些生气,敛声吩咐道:“你找四五个人过去,不用管他,一个人给他打伞,其他人......把尸体埋了。”
三叔叹息道:“已经去过一趟了,公子手中有剑,小人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得折返回来。”
瞪着窗外的细雨,想着那高颀隽秀的身形泡在雨中,浑身淋成落汤鸡,却仍旧赤手空拳地为那该死的刨坑,我心里竟有些隐隐的烦,曼声道:“告诉他,若不按我的吩咐来,我便杀了派去那些人,一个不留!”
三叔了一溜烟去了,所幸,一直没再回来。
为了另外五条人命,他一定会听我的,没啥好担心的,可我心里却闷闷的疼。
不知为何,我竟难以忍受,如此志洁行芳的人,在风雨中,在泥泞中,被尘世的污物亵渎。
可我却又不愿、也不敢再去面对他。
梳洗完毕,用早膳的时候,我特意找了二当家过来同用,一来为增进相互了解,二来,着手安排下一步计划。
与二当家天南海北的聊着,从长安谈到江南,又从碧霄宫在扬州经营的产业,谈到我对江南未来的构想,这一切当然需要可靠之人,二当家心热了,说亲自带人随我一同前往扬州。
诸葛水寨匿于洪泽湖,周围还有若干小岛掩护,位置极其隐秘,又与江南各地均有河道相通,用熟悉情况的当地人,若江南有乱,这里进可攻退可守,正是天选根据地。
品尝着鲜美的白鱼馄饨,正得意于自己运气好、手段高明时,三叔回来了。
后面还跟着四五个壮小伙,个个披着蓑衣佩戴斗笠,站在院中的细雨下,一副好整以暇的干净模样。
我放下筷箸,拿起丝帕拭了拭唇角,问:“都处理好了?”
三叔面色苍白,点点头又摇头,看上去浑身透着古怪,憋了好一会儿,苍白的脸忽然涨得通红,跪倒在地,道:“大当家,公子在外面。”
“唔,”我悠悠然吩咐,“赶紧带公子下去沐浴更衣,让七婶准备姜汤,多多益善,让公子喝一碗,剩下的加在沐浴的热汤里,最是驱寒。”
我想了想,又道:“公子是京都人,没吃过你们的白鱼馄饨,待他沐浴更衣,给他备上一份。等他用完,就派人送他离开这里,安排稳重能干的,送他去扬州,他的马应该在码头,待公子取了马,再送他去吴兴。”
事无巨细地安排好,我执起刚沏来的六安瓜片,用盖子刮了刮茶沫,悠悠抿了口热茶,抬起头来,却发现三叔和那帮伙计还跪着。
“三叔,你们可以退下了,赶紧去办吧。”
一个声音,当然是阿霁的声音,鼻子齉着,嗓音有些沙哑,就在院外,一字字落于耳际,“阿成,你是我的书童,我在哪,你在哪。昨夜走之前,你也说过,让我等你。我不知道如今做了诸葛水寨大当家的阿成,是否还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