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于太监,放低民权,纵容三窑,无视九会,这个瞬间绝不可能来到。
那一切的一切变得有意义起来,徐忠发现了,时年也窥探到了,离公子他们都更近了一步,徐忠开始试验世间最顶级的釉料,时年也开始学习窑口事务,即便黑夜里不再有一盏灯照亮前方,他们的原野也仍是广袤的。
然而这一切,终结于真正的内鬼。世事皆如此,不弄人反倒不成活。
兴许执念太深,时年死活不肯走那奈何桥,于是老天爷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他见到了公子。
时年虚飘在空中,盯着那张和公子截然不同的脸泪流满面。那时已经过了他的头七,应该还没满四十九日,约莫是大游行暂且告一段落后,公子到他坟前上了一炷香,身边还捆着一个张磊。
张磊憔悴不堪的样子,让时年想到了当年被水泡发的黑子。黑子太丑了,丑得让时年难以忘怀,可张磊再怎么委顿落魄,他的脸也比黑子好看太多。
黑子死得有多惨,张磊就得有多惨!
时年知道,公子这是为他做主来了。他哭得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始终只有在公子面前,他才是那个可以什么都不用管的被保护起来的小孩,始终只有公子,世上唯一的公子,会为他,为和他一样的黑子做主。
始终只有徐稚柳,温暖过他们的生命,他们那如草芥一样卑贱短暂的生命。
时年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那时间里,徐稚柳仿佛有所感应,就那样沉默地站在他坟前,手指一点点描摹碑上的刻字。那字也是徐稚柳为他刻的,某年某月某日至某年某月某日,一个机灵鬼的诞生与长辞,希望他曾见过世上最好的月色。
“公子,我见过了,这一生已经很圆满很圆满了。”时年擦干眼泪,神情带着股平静与柔和,“幸而有你,来生再见。”
那之后,徐稚柳和张磊说了些话。张磊已没什么好为自己辩驳的,时至今日辩驳再多亦是无用功。
当日在景德大街,他听到周齐光就是徐稚柳的那一刻,已然预料到了今天。那样的机密,绝不可能由泛泛之辈勘破,要么受到安十九指使,胡言一通搅乱那浑水,要么真的事有蹊跷,留待考究。
安十九既然坐等着被围剿,且看各路人马的状态,显然后一个可能性更大。倘若周齐光是徐稚柳,他该如何?张磊问过自己,终究幸大于憾。
那么一切就不必多说了。
他受命于孙旻,潜伏徐稚柳身边,初时为钱,后而为权。不是没想过救徐稚柳,也不是没想过借孙旻的势铲除安十九,可说到底他只是一枚棋子。他以为身在局中,哪怕只是棋子,也有因势利导的权利,可他错误地评判了自己身为棋子的价值。
在权力的角逐中,棋子永远是棋子。哪怕再忠心,再有用,也只是棋子。孙旻要用安十九杀徐稚柳,他拦不住,何况中间还夹着个夏瑛,一旦被夏瑛窥破当年文定窑悬案,孙旻必危,所以徐稚柳不死也得死。
留待安十九去做,好过他亲自动手。
“公子,我给过你机会的。”
在苏湖会馆和黄家洲的械斗中,在梁佩秋被泥石流吞没,他散尽家财去祁门请名医时,在后来与夏瑛里应外合扯虎皮唱大戏时,张磊曾不止一次提醒过徐稚柳——自保。
办不成的事情,故意拖延的时机,错开的视角与命运,都是他努力的痕迹。他和徐忠一样,又不一样,徐忠想保的是湖田窑,而他自始至终想保的只有他。
徐稚柳无悲无喜地望着张磊,过了很久很久才开口:“你太自以为是了。”
一句话,父子,师徒,情义两断。
张磊放声大笑,又跪地哀求:“求你放过我一家老小。”
“你拿什么求我?”
“我求你念在从前……”
“没有从前了。”徐稚柳平淡的,好似一个从未经历背叛与谋杀的局外人,做着裁决,“你就在这里,戴上手铐和脚铐,一辈子为时年打理坟头。至于你的妻儿,我会放他们回乡,既然他们觉得山上安静,那就在山上了断残生吧。”
“那、那我的孙儿?”
“你不担心山上有野兽,妻儿对付不了吗?你不关心你儿媳的下落吗?”徐稚柳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色彩,那色彩让张磊升起一股莫名的胆寒。
其他人他可管不了,孙子可是他的心肝啊!
“我、我……那孩子是无辜的,我求你。”
“这世道便是如此,我父亲就有错吗?我难道不是无辜之人吗?”徐稚柳露出了那日唯一一抹笑,“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的罪拿孩子来偿,我会杀了他,二是送他离开,改名换姓,从此以后和你张家没有半点干系。”
这有什么好选的?当然是后者,活着才有可能!可是,可是这么一来,张家的香火岂不是断了?倘若那孩子和张家再无干系,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
张磊哭嚎在地。
徐稚柳漠然地望着他,透过那衰老扭曲的脊骨,看穿张磊惺惺作态的所有。卑劣、贪婪,寡情,薄义,这样一个人,偏偏跌进致命的漩涡,一辈子都讲究个传宗接代。
那就让他断子绝孙。
“你们张家也不是没有希望的,那山上不是还有一对男女吗?”
风中飘来一句话,张磊哭嚎顿止,片刻后如丧考妣,破口大骂。
时年看着张磊的嘴巴一张一合,骂到嗓子哑了,眼泪流干了,浑身颤颤巍巍,裤子仿佛都湿了,偏偏无可奈何,累倒在他的坟头。
张磊已年迈了,在初秋的瑟瑟冷风中,身体不甘却不得不蜷缩在一起,黑黑的,小小的一团,看着很可怜,也很可悲。
时年又站了许久,在天边微亮时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