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那些天,他已不再回想。走到今时今日,每一步都是他们的选择,后悔除了让他们陷入窠臼,无法带来任何裨益。
这么些年,哪怕不愿,他也学会了正视过去并向前看,于是他冷静地处理后续,安抚群众,解决茭草工的问题,与瓷行、客商协商纠纷,疏通船运,为遭受太监官府欺压与残害的百姓,整理冤情,书万民书。
他忙忙碌碌地在走过每一片熟悉的砖瓦,在景德镇林立的民窑区站成一尊雕像,直到她醒来,他终于有了知觉,一种长时间精神被抽离、忽然间回落的疲惫感,从头到尾席卷了他。
他实在憔悴了许多,憔悴到她想忽略都难。
她的手轻轻描摹过他紧绷的眉宇,干燥的唇瓣,瘦到快到凹陷的颧骨,强烈的遗憾在胸口横冲直撞:“你本可以佯死,借此获得新生,为何偏要出现?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有事。”
徐稚柳猜到她会这么想,反过来握住她的手,紧贴在耳畔。
试问他怎么赌的起?何况那只是权宜之计,“我的确可以佯死,那之后呢?我是徐稚柳还是周齐光?亦或再捏造一个假身份,被你金屋藏娇,做你裙下之人?”
“我、我……”她的脸颊飞上粉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怎好不正经呢?
他在她心中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兴许我们可以……”她想说离开景德镇,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山清水秀之地,和他共度余生,可话到嘴边,她发现她说不出口。
她舍不下景德镇,舍不下安庆窑,舍不下王云仙、阿鹞和许多许多人。
她更舍不下这片明月,以及明月下与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不光是她,他也必须在这里。
只有在这里,他才是他。
“所以,在这里,堂堂正正地过完一生,才是我们的归宿。”
徐稚柳接过她未竟的话语,微微侧头,一下下啄吻她带有凉意的腕心,“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小梁,我们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多年以前,一个脸上洋溢着和诗人一样笑靥的少年人说,将来老了,要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与拂堤杨柳,同醉春烟。
那是一个被老夫子“用至诚无忘,炳在日月;烈气不散,长为雷雨”十六字夸赞年少有为的少年。
那个少年的志向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时隔多年,纵然那一切美好的、纯真的、有过可能的向往都远去了,至少,狮子弄青砖夹道,墙院深荫,梨花枝头,一切依旧。
少年还在原地。
“我是被你找回来的。”她全力奔跑着,好不容易才找回的月亮,她那至正的、至洁的,天上人,心上人,“你舍得将我藏起来?”
她摇头,用力摇头,头摇成拨浪鼓。
他忙忙掌住她后脑,看她因摇头而变得有些迷糊的眼神,只觉可爱,满心陷入春江水的柔软。
那就不要藏。
他们干干净净的,赤身裸体也不怕,不怕千万人非议,也不怕千万人唾弃,只因——他是她的因,她是他的果。
他告诉她,一遍遍告诉她,诉之千万,死生不绝。
“小梁,你才是我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