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过去,她愈发美丽动人,可谓身姿曼妙,冰肌玉骨。我托人带着她曾投掷给我的桃花枝去找夏浅韶,她却含歉摇头。我忘了她的这些年里,她已约好亲事,是她父亲几番挑选定下的亲,比起我而言好上太多。
得于我族旁支苏长铭的刻意抹黑造谣,我成了恶名远扬的纨绔子弟,是风月场所的常客。我确实时常声势浩大的上街买酒,却连青楼的门都没进去过,也从没刻意玩弄过姑娘家的心。不大懂事的时候乱对下人好,都是正常赏赐,顶多油嘴滑舌了些,从没逾矩,后来有过情缘的几个姑娘也都是两相合意才在一处的。
可我把真相说出去了没人信,除了阿姐。
常人少年开情窍,我却似乎在少年时,就已过了几道情劫,把窍给它封死了。
后来我族兴办听学,在同窗弟子中,我认识了一个叫陆溪言的姑娘。
那年十七岁,我已经不太关注姑娘了,更多的心放在我的剑道上,只是偶尔看看美人,得以消遣。
陆溪言是我从没见过的类型,一眼看去只觉肤白清灵,几分俏丽,二眼再看五官处处不算绝美,顶多眉娟眼秀,耐得久看后,才觉属实过人。
身侧女弟子少,我一如既往逗趣姑娘,却被她翻了个白眼。
还是个有脾气的。
逗趣归逗趣,挚友盛玄怨与我同住,我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找他比武练剑上,我琢磨剑技,武风愈发迅速了,可即便我废寝忘食,一心修炼,仍旧打不过盛玄怨。
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盛玄怨的剑风变缓了,细细留心,才知道向来呆木头似的他倒似乎枯木逢春,开窍了。
他喜欢上了那个古灵精怪的陆溪言,被人家逗得红着耳朵闷声回来,看得我直乐呵。
啧啧啧,这小子也有今天啊。
他不让我拿往日亲近女子的手段与陆溪言套近乎,嘁,人还没成他的,倒开始草木皆兵了。我任着他自己折腾去,他一根筋的呆人,果然不是陆溪言的对手,看在我和他多年交情份上,也就帮他撮合撮合。
盛玄怨追姑娘去了,我成孤身一人,幸而在学府认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弟子,他唤晏庭深。
我喜欢喝酒,晏庭深也喜欢喝酒,我喜欢找人切磋剑术,晏庭深也喜欢找人切磋剑术,我喜欢美人,晏庭深似乎对女色不感兴趣,但邀他同赏也不会拒绝。
他模样太过秀气,但挥剑的力道一点不小,他不喜妄言,但只要找到话题总能说出许多独到的见解。我与晏庭深相见恨晚,散学总是提酒相见,同饮美酒,共练剑术,好生快活。
一日我与他试招,不慎败下阵来,加之会武赛将尽,将心上的怒意全数发泄在我族毫无实用的花剑之术上,愤愤谴责此剑法有名无实,能赏无用,倒不如随便从武库中翻一本剑法来学,都比这剑术能打。
晏庭深大笑,他按我在石椅上坐下,先是给我斟了杯酒,然后等我气消了再与我说话。
他说,上古第一剑修,也正是我族老祖苏誉明,用的就是此套剑法,可谓飞鸿落花,剑舞齐天,形貌俱在,威武不凡。又说我族外门弟子的剑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我来更是云泥之别。可见并不全是剑法的弊端,用剑者,用剑心,都是起剑威力的组成。
我哼了一气,把杯子里的酒饮尽,又给他倒了杯酒,说:再来打一场!
那夜恍恍醉倒,我握着手里的剑,心想,我所求的是什么?
晏庭深说他此生只求平安喜乐,我倒没这么平淡的心愿。我想了许久,我修真求道不为长生,也非沽名钓誉,我所求的或许只是在佩剑出鞘时那一瞬的光彩,在我与我的剑一同胜过一人又一人。
做那第一,又如何?
会武赛上,我胜了太多场,也不过是上乘,再往上的上上乘,便不是努力所能企及的高度了。
天才真让人心烦。
我说的就是那个早出晚归的盛玄怨,我幼时不喜欢练剑,敌不过他也罢,我现今喜欢上了练剑依旧敌不过他。
不过我并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我只善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最难接受之事,无疑是阿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是旁支的虎视眈眈,是阿姐的尽心操劳,也是我所愿不能求。
我是阿爹唯一的儿子,阿娘去的早,我爹的心也随阿娘一起去了,不肯续弦,我便是嫡长子。族中大业,只能由我来承担。
他们是这样想的。
我本觉得,倘若苏义一家是个能担大梁的,把主族之位让给他们也并不是不行,毕竟都是一家人。
可是苏义并非高洁之人,他位居副宗主便企图只手遮天,偷敛钱财。在我查明他子苏长铭所作所为之后,本想顺藤摸瓜找到苏义的把柄,可这老狐狸当真成了精,藏得严严实实。我因失言被关了禁闭,又关了牢房,满心怒火的度日。
在地牢中,我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偌大的家族和宗门落到这种人手里,绝对不能。
挚友们将我救出来,我万分感激,他们救我离狱之时,修为都已经升作高阶,只有我驻足原地,毫无长进。
心中又是不甘,又是失衡,幸得阿爹解决了族内争权一事,还给我了离家历练的机会,我抱着掠风剑离开了宜川,踏上了我所求的剑道。
神州浩土何其广阔,我在面容上做了伪装,开始游历修行。或与偶然相遇的各路修士比武,受益匪浅;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被骗了钱财;也或随手驱赶小妖怪,挣点报酬。
夜深我在山石上盘膝打坐,林中葱郁的灵气被吸纳入体,在功法作用下一点点化为流淌在经脉内的真气。我体内的真气似乎已经触到了尽头,可无论怎么修炼,就是无法破境升阶。
不久后,我听说位居名剑之二的苍昱剑居然问世了,心中惊喜,也如成百上千觊觎名剑的人一样,开始打探线索,寻找宝剑。
我写信与好友们说了此事,晏庭深也想一睹名剑风采,愿随我同行,可盛玄怨不想。即使他不愿意,也被我想法子诓了过来,连带着琼亦一同踏上寻剑之路,其间惊险凶恶,非二三语能说全,只是多年后回想起来,也再没有我们四人并肩作战的可能了。
我机缘巧合破了阶,却与苍昱名剑失之交臂。
它认我为主,又因我自封。
怎么可能不遗憾,又怎么可能不惋惜。
我站在隋珠阁内,远远望着特制剑台上的苍昱剑,心中的念想愈发强烈:倘若我有了那把剑,距离我成为天下第一剑修的宏愿会不会更近一点?
但我能握紧的,只有我的掠风剑。
回到族中后,我开始研学治家为政之道,那些我曾经避之不及的担子终究是躲不掉的,我不想认命,可有时候当真没有退路与选择。
从小教导我的夫子最爱念叨的一句话便是:苏少爷聪明,就是不肯学。说罢还要附加一声长长的叹息,才能显出我的不学无术和浪费光阴。
可我确实不是块读书的料,才学与思想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要怎么才能参悟?怎么才能做好?我背书又慢又拖,背完三句忘了前两句,死记不行,我就用笔录的法子边写边背。待晏庭深受我邀请来府里做了客卿之后,他倒是愿意教导我。
阿爹看我浪子回头,发奋刻苦,开启了族中秘境供我修炼。原本是只许我一人入大泽内窥心的,在我要求下,他准我带着好友同去,是除去琼亦外的三人共行,在大泽深处共杀妖魔之物,修为大增。而好景不长,似乎是如我噩梦所示,边关战乱,生灵涂炭,护族赴西平乱一载,幸得安定。
凯旋途中我领队,故意行得很慢,晏庭深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道:旁人归心似箭,你倒不寻常。又说,慢点回去也好,多看看山川景色,好过府邸一方窄天。
要我说啊,像晏庭深这种脑子里全是想法的人就该任些大职,省得浪费了人才。
晏庭深对我阿姐有意,若不是我与他交好多年,知道他为人秉性,其他对我姐姐献殷勤的人我定是要训上几句的。
不久后,结拜成兄长的晏庭深与我阿姐结了亲,看他们圆满,我也欢喜。婚宴上频频有长辈问我娶妻之事,我已不近女色多年,一有时间都去磨炼剑术了,要不是阿爹身子不好,我定早早深居闭关,或者外出闯荡了,哪还有心思去讨女人。
晏庭深成了我的姐夫,亦是我爹的左膀右臂,阿爹的身子在用过挚交赠送的奇药芠珠果后有了好转,一切美满,我也终于能心无旁骛地出去畅快了。
那几年,我带着我的掠风剑闯遍各大武帮门派,只要有武会与联赛,我定是要去打上一场的。此前,江湖不曾有我杜撰的名字,在我长剑出鞘,众人为之惊倒之时,我也成了别人口中让他们心烦的天才,被送尊称剑客无尘。
天下第一的名号,我迟早要拿到手。
本是这样的。
本该是这样的。
晏庭深与我告别的那一晚,我觉察到了异样,可我根本没有怀疑与深究,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挖他给我留下的信匣。
若我在他动身的那夜挖出了信匣,勘破了他的阴谋,并将他截杀,也就不会再出那么多的痛苦之事。
那夜后,门中弟子损失惨重,我阿姐被人戳着脊梁骨痛骂,阿爹急火攻心猝倒,挚交双双被害,生死不明。
晏庭深给我留的信我一封都没有读,在平息完一切事端,我挖出了埋藏在杨树下的木盒,将那些扎眼的信一点点撕碎,付之一炬。
我想杀这个叛徒想了许多年,直到假死的盛玄怨回来找我,告诉我晏庭深已经死了,我喝了好些酒,醉倒过去时还是久久不能从钻心的恨意中走出来。
那时,我已经有了发妻,也有了儿子,早就不是一心执剑的无忧少年了。
我的妻子名唤夏浅华,是昔年海陵夏氏夏浅韶的妹妹。登门提亲后,夏家并没有拒绝,婚事一切流程庄重富贵,十里红妆,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我需要一位贤惠妻子助我操持家内事务,夏氏是清流人家,浅华是名门闺秀,正合我心意。
她应是喜欢我的,我也应是喜欢她的,这就足够了。
阿姐后来改嫁了,新姐夫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和盛子靖有几分相似,或许她一直没有放下,也或许她一直都没有走出来才对。
她与我说起旧事,没有丝毫想提及晏庭深的念头,只是庆幸那时没有得子,否则这孩子生来蒙罪,受万人唾骂。
婚后守孝三年,待到第四年,浅华为我生了第一个孩子,也是家中长子,取名锦卓。又过两年,得一女,取名锦识。
我费了很大心力培养苏锦卓,在他及冠那年卸宗族大任于他,这孩子性似夏氏祖父,稳健得紧,又有担当,初任宗主还需我辅佐,而后几年逐渐能独当一面,我索性直接撤手不管了。
当我再次踏上执剑求道的长路,已有五十来岁,早知天路命数,可我仍旧信我自己的剑途。
天下第一的少年剑修,风光潇洒。
年过半百再做天下第一,仍旧风光。
当年风靡一时的剑客无尘不知所踪,有人传言说他死于战乱,有人说他修炼遇劫而亡,今时战遍天下豪杰,铸就于我第一之名号,归于我,与我手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