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暻邀我去看花灯的那一日,我欣喜得不得了,在心中想这是唤幽会还是什么词儿,梳了好久的头发,不想到场的不止我一人,是和苏烨晏庭深几个友人结伴出行。
那夜,他像要告诉我什么,却没能说出口,我其实察觉到了,但不敢先一步说。
我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我自以为自己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可到了要做出选择或是迈步的时候,只敢蜷缩于安心之处,一旦不安与害怕,就会缩着要逃。
盛暻却会对我说“没事”,“不要怕”,“有我在”,他把自己的魂魄扯下了一缕送给我,存在那件很漂亮的玉饰中,在无间冥浮,他抱了我,我却只会哭,那一瞬,我抬眼看去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他。
我是在此刻爱上他的。
他那么好,我却用心间的低劣之处去试探他,用幌子看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算作几何,好像若他想走捷径,我就有理由否决他对我的情感一样。
可盛暻并没有。
他宁愿让我逐渐喜欢上他,也不是用外物蒙我心智,要我失了心的爱他。
后来,他送我回到凼央城,与我正式表露心意。那一日,我按照广阳的定情习俗,与他束发结绳,以表情思,认定他是我在世上的倾心之人。小巷中,我们吻了好久,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是冷香,唇很柔软,温温湿湿的,像是梦一样。
定情没多久,他就说要与我约婚,我们相识的时间不长,根本没到知根知底的地步,我顾虑自己的出身,没有答应,也是不敢答应。也是那回,他第一次露出了我不曾熟悉的模样,我们吵了一夜的架,分开了一日。
我不该试探他的,感情本就是容易磨损之物,哪怕他不在意,我还是会为自己考验他的真心而后悔,为我在他面前的黯然而难过。
盛暻找回了我,我也在等他,我们谈了好久好久,我第一回正视自己的劣根,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敢爱敢恨,我懦弱又胆怯,我和他一样,也是不完整的。
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因为自幼没有爹娘相伴,受人嘲笑吗?是因为做过府里的下人,本身就低人一等吗?还是因为我只是地上的俗人,而盛暻是天上的月亮,我们之间相差得太远太远了呢?
我不知道。
我害怕别人轻蔑的目光与琐碎的议论,那是比鬼祟还要阴邪的东西,我并没有从往时的困顿中走出来,盛暻他也看清我了。
所幸,他没有嫌我的胆小,也没有厌我的自馁,他说了我好多好多的好,多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那么好,他接纳了我不完整的部分,在他眼中,我是完完整整的人,是他满心满眼喜欢的人,我这才知道,原来心上的漏洞,是可以被人缝补起来的。
我没有理由不去爱他。
而后,我随他去了五大护族皆在的尽春宴,在春宴上一鸣惊人,也与他约定了婚事。
那时年少,我年方十六,他方十七。
道途遥远,我却已经有人相伴了。
盛暻常说我的道心胜过他,在我看来,我们携手相伴,耳濡目染,倒是相当。
我一心想查清自己的身世,盛暻从始至终都陪我调查。与好友共行江湖,历经了诸多变故,拼杀之时,他一抬剑,我就知那剑锋会落在哪儿,他看我一眼,我就能明白他在想什么。因而,若让我说最合得来,最能把后背交付出去的人,也只有他。
听学结束后,我与他暂且分离,日思夜想,最后得见却是在梦中。
我十七岁生辰那夜,一方幻境,漫天萤亮的雪花,盛暻终于将他的顾虑和假面全数摘下,说与我听,原来他一直都在意自己是否是他人的影子,我揉着他的头发丝儿,心里想着怎么会呢,他这般人当属独一无二,而后一字一句将我能告诉他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他是外人眼里的修道楷模,是他家族中的后起之秀,在我看来,他是个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活生生的人,我恍然意识到,我与他骨子里是极像的。
西境暴乱,他去了关隘镇守,没过几年,我也去了,见到了十九岁的盛暻。
盛暻个子拔得很高了,脸上的年少青涩全都褪去,剑眉星目,气质凌冽,在他看见我的时候,总是柔和的。
他是关隘营地的中流砥柱,修为高深,为人沉稳,亦是我久久思念的未婚夫。
我略施小计,扭转了往日僵持的战局,也得了人的记恨,中洗魂毒的那些日子对外界浑然不知,是盛暻一点点把我唤醒的。
不论我成了什么模样,或痴或傻,他始终对我如一。
得此真情,此生无憾。
他及冠生辰那日,我为他庆贺,翌日夜间把自己交给了他。
我那么喜欢盛暻,他又于我贴身相伴,不离不弃,我自是愿意将自己的全部都给他的。盛暻吻我,抱我躺在床上,让我先动手抚摸他身子。他剥下自己衣服时,整个人都是泛红的,起初的动作很是小心,没有太疼,只是后来我们都有些乱了,我也没想过他体力那么好,受不住,对同房一事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后来,战乱结束,我也出了师,与他一同云游中原浩土,那三年是我漫长一生中最为欢快的时光。
盛暻为了让我觉得双修不是件可怕的事儿,拉着我磨合了好久,直到后来好多次,我才逐渐习惯他的身体。他喜欢搂我在身下,我却喜欢压他身上,虽说上上下下的不影响最后被摁倒的是我,但我又不是吃素的,总要争这口气。
他只是轻轻弯唇,说我闹腾的紧。
在外云游的冬日,我是极怕冷的,盛暻会雇下合适的庄子与我一块暂居过冬,也幸得我们一块养的小马和小狗能享福。
当然,我也是有福的那个。
小马长成了骏马,变成乖巧大黄狗的昔日恶犬也越发老实,我和他在外历练了三年整,想着该回家去成亲了。
虽然不算早的开了荤,但年少定婚约其实还是没有结的,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已经圆满,修成正果了,又会想到还有个明面上的婚约没办完,心里还是期待的。
本来他及冠后就是要娶我的嘛,要不是当初西境的戎人扰乱,我辈分早就高了一层。
我没能和盛暻一起回家。
后来,我也没有家了。
曾经被道者们视作翘楚的盛暻,成了他们口中的仇敌,曾经救了千万人性命的英雄,却被曲解成了懦夫。
我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一样。
我知道我与所爱之人已是天人永隔,独自渡世时,我遇见过很多钦慕我的男子,有人有妖有修士,还有鬼。他们劝慰我的话永远都是放下,这两字真是轻飘啊,从我耳边飘过飘走,没一点分量。
我想,只要我还能以这副活死人的姿态活着,只要我永远记得盛暻,那他也是永远活着的。
我活了很多年,久到我以为自己早已经断情绝爱了,直到他找到了我。
天上的月亮,在百年前也是这般亮的。
百年后,月亮没有变,他也没有变。
曾经,我质疑过自己能否是站在他身侧的人,后来,我与我的剑一起走到了与他比肩的位置,又与我的剑一同坠落。
可是现在,月亮奔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