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探着将手中的一根木签扔向签筒,“啪嗒”一声,木签落入筒中。
“中了。”黑川家主的唇边有了笑影,“真是顺利啊,七郎就是这一代的神主大人了。”
神无家主沉着脸不语,憔悴的病容更加憔悴,像是下一秒就要死去。
神官又喊:“掷签——”
耳边的女声和男声更响了些,语调急切,似乎想说什么要紧的话,但齐斯依旧听不清楚,也不明白那两人究竟在焦急什么。
他又一次做出投掷的动作,第二根木签落入签筒。
“掷签——”
齐斯仿佛听到有人在哭,但短短几秒间那声音便消散了,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隔了水汽和雾。
他将最后一根木签投进签筒,刹那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先前所闻再难寻觅,恍若一场错乱的幻梦。
神无家主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胡须激动地发抖:“七郎,你果然是最像兔神的孩子,之前从未有人能一次投中三根木签!你会成为我们的新神的……”
他自知失言,捂住嘴咳嗽起来,眼中却洋溢着喜悦的光。
若只中一两根签,神无七郎便是和以往的神主一般无二的牺牲品,会在死后成为鬼怪,日夜滋扰神无家。
但中了三根签便不同了,神无七郎或将真正成为神明,带给神无家荫庇和赐福。
黑川家主对侍者道:“请先带神主大人歇息去吧,晚些时候将祭服送去,侍候他穿上。”
侍者应下,低着头在前方引路。
齐斯从善如流地跟上他,走出本殿。
身后,老神官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说:“七郎没有欲望,是最适合成为神的材料,只是还有一关要过。
“要让他产生欲望,拥有心中所思所想,知晓自己真正要成为什么。
“唯有这样,才不会被兔神迷惑,化作受兔神操纵的傀儡。”
大人们需要孩童像兔神,也就是像神明一样没有欲望,只有这样才能容纳兔神的力量。
但大人们又需要孩童不那么像兔神,不要变成兔神的复刻或者傀儡,而要成为真正属于兔神町的新神。
令欲壑难填者淡泊,令无欲无求者贪婪,人类向来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物种,执着于将弱者搓扁揉圆,打造成他们所希望的模样。
齐斯装作无知无觉,轻声说道:“我并不觉得掷签有多么困难,为什么之前的那些神主从未投中三根呢?”
侍者侧头看他,问:“神主大人,在掷签时您有看到或听到什么吗?”
齐斯并不打算将男声和女声的存在告诉npc。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是因为您没有欲望啊。”
侍者苦笑:“据说投第一根签时,会看到自己失去的最重要的事物;投第二根签时,会看到自己最想要拥有的事物;投第三根签时,则会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事物。
“若有欲望,视野便会被所欲所求所惧遮蔽,看不清签筒,也看不清自己。您没有欲望,便没有恐惧,眼前一片清明,自然能够轻易将木签投入签筒。”
齐斯“哦”了一声,不再接话。
他由侍者引回神居,坐到几案前,从木箱中拿出木块放到桌上,右手握起神錾,安静地开始雕刻神像。
侍者告退,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不曾掀起眼皮看旁人一眼,漠然如神。
你一刀我一刀,雕刻出一位只属于我们的神明;
你一言我一语,将我们的欲望交托给新生的神……
没有欲望的人刻不出新的神像,只会模仿神居的神龛中的兔神像,重复旧有的轨范,雕出没有灵魂的复刻。
但有一位“恶鬼”在昨夜不期而至,告诉了齐斯这死局的解法——
按照陆鸣充当《逃离兔神町》游戏入口的兔神木雕来刻就好,那必不和兔神町的兔神像相同。
万事万物是无法自己容纳完整的自己的,就像能够容纳一个世界的玻璃罐,在其所容纳的那个世界中,绝不可能装得下一模一样的造物。
这是作弊的玩法,是利用了游戏的bug,也似乎是唯一的解法。
刻刀一下下落在木块上,削下片片或大或小的木屑,如雪花般洒落下来,沾在齐斯的手背上,激起些微的痒意。
窗外不远处的樱花树下,侍者叹息着自言自语:
“可怜的孩子啊,原本没有欲望,就永不会痛苦,为何那些大人们偏偏要让他受欲望的折磨?”
“令没有欲望的孩子产生欲望,却不满足他,莫非就是为了让他恐惧,让他痛苦,让他悲伤?”
声音被淹没在雀跃的风铃声和噼啪的木牌声中,破碎飘摇如梦。
齐斯的手微微一顿,在神像的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刻痕。
木块在他手中已有囫囵的轮廓,看上去是一个人形,却绝不知最后的成品将是什么。
齐斯任凭心意去雕刻,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是有欲望的,因为没有欲望的人是无法在世界上久留的。
只是他的欲望太遥远,太浅淡,且失去太久,已然在时光的冲刷下褪色成近乎透明的白,他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才会误以为那不存在。
他的欲望应该和他听到的那两道声音有关,可惜他无论怎么回想,都参不透那声音究竟在说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在何处听过。
神錾再度被拿起,齐斯继续雕刻手中的木块。
他按照惯性和本能落刀,平静地一下又一下,刻划神像的脸和身躯。
木块被越削越小,最后只剩下一片薄片,原有的人形不见了,什么成形的物体都没有了。
齐斯便满怀恶意地开始雕刻祈福牌,在上面刻下“竹笼眼”那词句诡异的歌谣,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粲然的笑容。
他不擅长自救,也不擅长探究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在让人倒霉这点上,他向来怀有极大的热情,并且颇为擅长。
也许他的欲望就是让全世界的人都不好受,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