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尽快出狱,并不是什么王承恩尽力周全,而是长子孙世瑞四面打点,花费银子的结果。
王承恩轻咳两声:
“这,说来也是孙公子上下奔走,给好些衙门打点银子,努力维持。要不怎么说孙督师是做大事的,不光会打仗,教子也格外有方,咱家佩服。”
孙传庭满腹狐疑:孙世瑞?打点银子?
孙家世祖孙成曾随太祖征战天下,洪武年间被任命为振武卫百户,得了个世袭百户,至此孙家世代皆为军户。
到了孙传庭祖父这一代,孙家科举兴盛,孙传庭祖、父两辈皆为举人。孙传庭更是六岁入私塾,十三岁即“出应童子试,辄第一”,“与群诸生大小数十试,无弗冠军者。”(注3)万历四十七年中进士,名列三甲第四十一名。
孙传庭膝下两儿两女,长子孙世瑞今年一十九岁,这少年容貌雄伟,剑眉星目,然而空有一副好皮囊,没有遗传乃父才学,十六岁还没中个秀才,如今过了三年,也不知考中没有!
更要命的是,孙世瑞性情懦弱,连杀鸡都不敢,更别说像他父亲那样舞刀弄枪、冲锋陷阵。
据说当年孙传庭知县商丘,夜遭白莲教攻城,贼人四面放火,孙世瑞尚在襁褓,被盗匪惊醒,吓得丢了魂魄,从此长成这懦弱性格。在代县私塾读书,常被同族子弟欺负,只是挨打不敢还手,连先生都骂他是“虎父犬子”。
孙传庭对这长子不怎么待见,入狱三年,他从未得知孙世瑞消息,几乎把这儿子忘到了爪哇国,现在忽听王承恩这样说,不由一惊。
“王公公,你是说犬子,上下奔走?给衙门打点?”
以自己对孙世瑞的了解,此事万万不可能。
王承恩嘿然一笑:“正是,令郎为凑集银两,不久前回了代县,将良田美宅低价变卖,令郎至纯至孝,为父奔波,京师传为美谈。”
“低价贱卖。”
孙传庭倒吸口凉气。
天启年间,因不满阉党专政,孙传庭曾一度弃官回家。
回代县老家后,他一边忙于侍奉母亲,教授学生,一边大治第宅、辟园圃,穿溪叠石,种松栽荷,与宾客“酌酒选奕、赋诗谈笑”,过着“朱楼画舫,花晨月夕”的安逸生活。
直到崇祯初年,形势突变,魏忠贤被赐死,东林众正盈朝,孙传庭觉得时机已到,这才返回朝堂。
孙家原本就是代县望族,家资颇丰,再加上孙传庭十多年的治理,虽不说是富家一方媲美首辅徐阶,说是豪绅巨富也大抵不差。
孙传庭自诩家风严整,对二子家教可圈可点,然而万万没想到,家中竟还是出了这样一个败家子。
王承恩哪里想到这些,兀自称赞:
“孙督师,令郎慷慨任侠,有古君子之风。当年左御史下狱,许显纯向左家索要两万两银子,左家支支吾吾凑不出来。你看左御史最后是什么下场,若不是他有个好学生史可法,死了都没人收尸!再看令郎,这出手就是阔绰!”
王公公一路唠叨,孙传庭只是呆呆听着,精神有些恍惚。
出了诏狱,远远望见一辆马车在门口等候,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站在马车旁。
刚从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出来,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王承恩用纸扇遮住脸,笑吟吟道:“孙督师,请。”
天空豁亮,正月的北京城春寒料峭,百姓家的煤炉升起一道道黑烟,远处煤山上的槐树还没发芽,鸡鸣犬吠和着商贩的吆喝声,传到很远的地方。一行白鹭从上苑方向飞起,发出响亮的唳叫,从孙传庭头顶轻盈划过。
他很快忘了那个崽卖爷田心不疼的不孝子,开始憧憬觐见皇帝的情景。
皇帝准备调集哪部兵马增援开封?京营还是辽镇?
三年不见,君上两鬓的白发增多否?
福王被杀,不知多少钱粮被李自成掠去?
往事并不如烟,脚下如履薄冰,刹那间,他有些后悔在诏狱中的表态,信誓旦旦向皇帝请求“杀贼自效”。
王承恩低声道:“孙督师,陛下还在乾清宫等着呢。”
两个小太监搀扶孙监师,便朝马车走去。
刚迈开脚步,忽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喊:
“爹!你出来了!孩儿等得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