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说县里的官,就是李县尊,至于县丞,百姓就是一摇头,他是谁啊?
倒是县尉方世玉的名气几个月来大了不少。
为了在李元面前表现,方县尉每天都带着乡中的弓手,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巡视县城内外。
一些原本横行乡里的所谓的江湖好汉,方世玉为防万一,也全都尽数敲打过。
有产业有家室的加以训诫威胁。
而无产的泼皮无赖,就直接提溜到大牢里去,不管有理没理先打上一顿,翻出过往罪孽,请李元审了,该流放的流放,该充军的充军,一点也不宽容。
方世玉下手之狠,让县中的一众强人鸡飞狗跳、狼奔豕突,皆是偃旗息鼓,不敢犯事做过。
一时之间,永城县倒给整治出了一个夜不闭户出来。
县丞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是荫补出身,已经在官场沉浮有二十年。
他做事很稳重,也不爱出风头,平曰帮着在县衙中拾遗补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都是聪明人,当上司忙忙碌碌的没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有几个下属敢于安坐钓鱼台,懒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也是同样忙得跟狗一样!
更别提两人都还另外抱着着一份心思在...
向李元行过礼,县丞立刻道:“大人,美水乡保正方才遣人来报,上午的时候有了河北流民从野渡渡河,已经进入县中。”
野渡就是私人摆渡的渡头,而官营的渡口则称为官渡。
永城渡就属于官渡,而永城县中这一段,也有几处野渡。
不过通过野渡渡河,远比不上官渡安全。
渡口之所以能建立,也是因为地理和水文的优越,否则天下行人商旅,何必聚集于此地渡河?
李元听了就问道:“人数有多少?”
“有七十多人。”
听着人数不算多,李元也算放心,笑道:“他们也是心急,我日前已经奏请天子,将永城渡的渡资就此免除,以免流民无力渡河。”
“这……”
县丞犹豫起来,小心提醒道:“永城渡渡资一日几近百贯,渡头上的艄公也是靠着分到的渡资养活家人的。”
“艄公的工钱县中会给他补上,但渡资肯定要免的。”
李元坚持道:“任其流落河北,饱受饥馁之苦并非朝廷之福,若是他们尽数移往野渡,甚至是私下里造筏过河,不知会有多少人出意外。”
“大人仁德,北影感佩不已。”县丞不吝谀词,捡着机会,就开始大拍李元马屁。
方世玉不是蠢人,县丞又怎么会是瞎子?五座流民营,现今虽只有两千多,可每一座的规模都至少能安排下一万流民。
这不是为了汴京分忧又是为了什么?
现在李元当面说得明白,更让北影这位县丞了解到他的用心,这一番折腾就是要留着流民在永城县。
既然知道顶头上司所想,聪明的官儿当然明白该怎么做。
朝廷中的争斗,他们这等小官没得插手,而眼前这一位虽然地位还不髙,但很显然前途光明的李元,他的大腿现在不抱,那还等何时?!!
方世玉清剿县中无赖、强人,而县丞则是兢兢业业,与李元的三名幕僚密切配合,让李元可以顺心畅意的施展自己的才华。
县丞拍了两句马屁,又对李元道:“不过这些流民都是赶着要往汴京去,要不要将他们拦下来?这些流民都没有过所,要拦下他们倒也不难。”
此时人们离乡出外,并不是自由通行。
和尚道士靠度牒,官员靠驿券,而百姓则是要靠过所。
过所,就是路条,路引,相当于后世身份证、介绍信之类的东西。
只是一张不大的纸片,但关系到外出行人是否有着合法身份。
而县丞说得的确没错,流民们不可能拥有过所,他们在离开乡里的时候,绝不肯还记得到县衙去花钱办一张通行证,要扣留下他们在大周的律法上有充足的理由。
但李元却不同意:“此事不妥!必须是让流民自愿留下来,否则必落人口实。”
他对县丞笑了笑:“反正今天他们走不出永城县,现在就派人去招募雇工,想必他们也想早一点找到养家糊口的工作。”
听李元否绝了自己的意见,县丞的态度却依然恭恭敬敬:“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李元点了点头,腰略微一弯:“劳烦了。”
“不敢,乃是下官份内事。”
县丞行礼之后退了下去。
对他的恭敬姿态,李元已经习以为常,现在在外面巡视乡里的方世玉见到自己时,也是一百分的恭谨。
不仅仅是官位的问题,更是进士和非进士的差距。
换作是进士来做县中的僚属,绝不会像现在的县丞和方世玉这般老实听教。
大周重文,进士出身的官员一入官就身着绿袍,高出侪辈一头,晋升之速更是远远过之。
非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在进士面前有些自傲,也是得靠着才干,但县丞和方世玉在李元面前,却是没有自傲的底气。
县丞走后,厅中一阵静默,过了片刻,萧山叹了口气:“终于来了。”
李元也跟着轻叹一声:“……是来了。”
叹声过后,目光复为锐利,沉声道:“终于到了!”
“大人。”萧山向李元一揖,主动道:“在下去再查一下库中的钱粮,不再看看怎么都不放心。”
李元点点头,萧山老于衙中事物,比自己考虑得更周全。
视线转到张津身上,李元的要说的话,张津心领神会。
不待吩咐便说道:“我去帮着北县丞,也顺便去看一下那群流民。”
“拜托了。”
李元拱了拱手,起身目送他们各自出门。
回过身来,他对着最后一名幕僚。
这名老将,将永城县学的几十名士子管束得当,当得起出色二字。
“虽然现在正撞上大灾,但学业决不能放下。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会尽量抽时间去县学,但剩下的还是要靠子进你多多费心了。”
治下士子的水平也是考绩的一个方面,李元可不愿在这方面丢脸:“今年县学推荐举子去考太学外舍的时候,希望他们都能高中入学!”
“老夫明白,子进放心。”
柳林清声说道。
三名幕僚各有各的事要做,纷纷离开之后,公厅中只剩李元一人。
手指叩着交椅扶手,李元陷入沉思。
野渡既然能够通行,那么官渡也肯定要通航了。
明天后天,永城渡口镇那边就该上报,申请开渡口。
也有可能会担心流民的问题,而拖延一阵,自己倒是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但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几个月,必然是最后的难关。
就不知道朝廷,毫州,能够给他多少支持了...
如果能让自己的职权大一点就好了……!
在河北走了一趟之后,想必周、刘二人都不会再抱着什么幻想。
而是要全心全意的支持自己的工作。
有他们的建言,说服天子就不会那么困难。
昨曰周辰、刘惠二人从河北匆匆经过永城县返回汴京。
在比前一次更为简朴的接风宴席上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只看他们难以掩饰的忧色,河北两路的整体情况肯定是十分不妙,比起李元隔着一条汴河看到得更为真切。
就不知道他们回到京城后,会怎么跟天子汇报了。
是如实,还是曲笔,又或是饰非!
两人心境的变化,李元觉得短时间内,也不用担心汴京里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的事了。
韩景与李承争权归争权,但以河北如今的情况,一个不好,说不定整个新党都要完蛋。
而旧党上下开始摩拳擦掌的样子,几乎都已经可以预见。
外部的压力变大,内部也不得不团结起来。
这个时候,肯定先要将眼前的麻烦给解决掉。
他们又能靠谁呢?
如果只看永城县,其实情况还算不错,水也有了,安置流民的场所更是完备。
在永城县的百姓们看来,他们的运气还是很好的,摊上了一个年轻有为的知县。
而永城县的情况落在天子和朝堂眼中,也能明白,要想不让流民困扰京城,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他李元。
起身回到后院,华兰带着个使女迎了上来。
“官人,回来了。”
李元向内张望了一下,奇怪只有华兰一人相迎:“她们人呢?”
华兰帮着李元换下外出的衣服:“金宝害喜了,银宝去厨房,说是要炖些补品,五娘去照顾盼儿和李瑾了。”
“怎么又害喜了。”李元摇摇头。
金宝自查出有妊后,就害喜得很厉害,这些日子都是吃了一点就吐了出来,着实让人担心。
换了一身家中穿戴的宽袍,李元去了金宝房间。
金宝此时刚刚吐过,脸色稍显苍白,头发有些乱,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银宝正端了一盅炖好的汤在房中,要服侍着金宝喝。
听到李元近来的动静,两女忙起身过来。
“少爷!”银宝屈了屈膝,作为行礼。
“又忙到这个时候。”金宝用胳膊支起身子:“少爷也要顾一顾身体啊!”
“没事的。”李元坐下来,将银宝手上汤盅端来。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现在辛苦一点,后面就能轻松了。”
揭开汤盅,一股带着药味的鸡汤鲜香就散了出来,李元向着里面看了看,去了骨头的鸡肉一片一片,散在白粥中,却是看不到一片药材。
银宝熬补汤,都是用着小布囊装着切碎的药材,一起放到汤锅里炖,炖好后,将袋子拿出来就行了,不用担心药渣。
温温的热气熏着,熟悉味道之后,李元还能嗅得出来鸡汤中用的是当归、黄芪还有党参。
李元不喜奢侈,而华兰自幼也是朴素惯了的。
而这几个月,听说了外面的灾情,又见着李元的忙碌,家中的吃穿用度也都更加简朴。
只是金宝怀孕后,她这个孕妇得到的照顾便是最多,吃得也是最好的。
李元用汤勺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金宝的嘴边。
有着李元来喂,金宝乖乖的一口吃下。一勺一勺,吃进肚里的鸡汤药粥却熨得她心头暖暖的。
吃完之后,金宝拿着丝巾擦了擦嘴,脸有些发红,不敢看李元。
……
三天之后,汴河终于有了滚滚浪涛!
准备了许久,终于到了正式开场的时候,李元来到了永城渡。
此前通过野渡过河的流民已经多达千人,但此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倒也是将他们不费什么力气的安置了下来。
渡头上挂红披彩,以猪羊牛三牲祭过河伯,随着一声嘹亮的吆喝声,永城渡的渡船终于在停滞了四个月后离开了码头,而与此同时,对岸也有数艘渡船离岸。
河北流民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