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
天色将晚,杨澜方才回到家中。
书房已经点了灯,将袖袋中的几封文函掏出来,就一下坐到了书桌前。
书房应该是日日打扫,但杨澜一坐下来,就发现桌上有着薄薄的一层灰。
手指一抹就是一道印痕。
杨澜顿时脸色就变了,拍着桌子大怒道:“今天是谁当值?连桌案都不知道要擦一下!”
“官人,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杨澜的夫人海氏正好走了进来。
在外界人称杨夫人的她,乃是如今汴京有名的诗人词家。她的作品,纵使是文章大家看了,也都是要赞其文采过人的。
杨澜对自己的这位夫人是又敬又爱,听得她如此问,顿时就收敛了火气,摇了摇头,挥手示意被他的声音惊得跑进来的女使出去。
海氏走到杨澜身边,为他到了杯热茶,坐下来轻声问着:“可是朝堂上又有什么事了?”
杨澜也不瞒着海氏,他们夫妇感情也甚好:“还有能什么事,前面李承说,要开汴口放水,用官家的船只运粮,现在又说有了更好的船只,只是要改装...”
“本来时间就紧,我是怕会耽搁了!”
“难道新的比旧船更管用?”
海氏惊讶的问着。
“说有用也有用,说无用也无用。”
“看看再说吧!”
说到这里,杨澜又笑了一声:“只是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听说还是李承派人连夜跑去了永城县,从李元那里得到了图样和指点,这才打算改装船只。”
“现在李承怕是正准备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呢。”
海氏能诗能文,冰雪聪明,丈夫一说,顿时就明白了李承是准备明着用旧船,暗地里则是用改装后的新船。
只要是新船真能比旧船快,那李承就能打个时间差,这样多半就能让粮商们猝不及防,使得如今兴风作浪的罪魁祸首将本钱都给陪掉。
只是明白归明白,海氏却是摇着头,有些不屑:“堂堂宰相,用此鬼蜮伎俩,未免小家子气了点!”
“天子已经移居偏殿,日常御膳也减了,但这天还是一日旱过一日!”
“都快秋种了,京畿和河北还是一点下雨的意思都没有,两浙那边也是同样没有雨。”
杨澜摇头叹息,感慨着李承的策略连妇人都看不过眼:“转眼就要大难临头,李相公如今已经是慌不择路,当然抓到一根稻草就当作救命绳,自然什么招数都给用上了。”
“难道相公觉得李相公用这等招数情有可原?”
“怎么可能?”杨澜摇了摇头:“堂堂宰相,竟然将粮商视为大敌,不能举重若轻的泰山压顶,却要千般算计,想想也真是有失朝廷体面。”
“那官人怎么不劝上一劝?李相公好歹也于官人是旧识!”
海氏嗔道,对丈夫的态度有些不满了。
“怎么没劝?”
杨澜急忙为自己辩解:“但也要他肯听啊!但他一力主张,李元推波助澜,那个韩景也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全力支持,剩下的几个全都是唯唯诺诺,我一个人反对又有什么用?”
海氏摇着头。
她虽是女子,却一向心气极高。
就算不在文学上,也是照样看轻天下英豪,自问绝不会输于男儿。
韩景,李承如今的做派,实在是难以入她的眼界。
“这样也好。”
杨澜心中则是冷笑着,韩景,李承因着相位昏招迭出,其他人却不加以劝谏,这样的人如何会是自己的对手?
如果是暗藏祸心,那就更好,那份鬼蜮之心怎么都瞒不过人的,迟早会拆穿。
自己也是想当宰相的!
眼下的情况是明摆着的,以朝廷如今的开销,新法是必须要推行的!
朝廷的收入倍于先帝之时,但开支同样也是加倍。
如果新法一切尽废,张方这一系的重臣就会上台,那时支持新法的就麻烦了!
目前的大灾不能不处理,为了能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只有让韩景辞相一条路可以走。
李承也同样逃脱不了责罚!
现在李承虽然准备要从南方运粮入京来打压粮价,稳定政局。
可在杨澜看来,此举即便有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再看看李元,他是给李承出了办法,但他却根本不肯站出来参与其中,依然做他的知县,明摆就是不看好最后的结果。
杨澜喜欢李元,知道这位才将将二十岁,就已经爬到自己以前三十五岁才走到的位置上的年轻人,其能力和眼光不需要怀疑。
如今的大旱对于相位不再稳固的韩景来说,犹如压倒耗牛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论做什么,其实都没有挽回的余地。
而韩景一旦去职,为了能维护新法的稳定,天子必然要从新法的支持者中提拔一人进入政事堂中。
新党如今人数虽众,可真正算得上是核心的,也就三人:韩景、李承、杨澜他自己。
其他的,离着核心还有一段距离。
真正能与自己在新法中一争高下的,就只有李承一人。
论文采、论才智、论治术,杨澜绝不会认为自己会输给李承。
可是从一开始,李承就死死的压在自己的头上。
变法之初,不论是商议新法的条款,还是职位的升迁,李承总比自己要早上一步。
唉……!
杨澜头靠着交椅的椅背,双眼盯着房梁,忽然又开口道:“我过两天就要回去掌管六路发运司了,三司使之位虽然还留着,但我在宿州肯定管不了衙门里的事。”
“待过了这一遭...”
海氏一听,登时吃了一惊。丈夫的话中之意她哪还能不明白,瞪大眼睛,问道:“官人接下来要入政事堂?”
杨澜的头点了点,他回头看看妻子,只见海氏双眉蹙着,“怎么,不高兴?”
“官人能受天子看重,当然是好事。”
海氏却是心疼丈夫,另外她对于杨澜一忙起来就时常日以继夜的作风,也是有那么一点怨怼:“但相公一职,妾身也素闻最为繁剧,官人的三司使难道到时还要兼着?”
“现在还要暂兼一阵,过些时候就要让贤喽。”
“做了这么多年的三司使,要是去了...唉!”
海氏并不多话,悄步走到杨澜身后,一双素手熟练的为丈夫揉捏着肩膊。
杨澜很欣慰,家有贤妻总是让人能如此舒心。
闭着眼睛,头后仰着,在熟悉的体香中,渐渐便沉沉睡去。
……
八月。
永城县的县衙这一天突然忙碌了起来。不是二门以外的县衙大堂、二堂,而是二门之后的内庭。
刚刚雇来没有多久的使女婆子,拿着抹布水桶,仔仔细细的打扫着每一个角落。
而也在整理离着大件的杂物。如今天干物燥,几个月下来,雨水加起来还不能没过桶底,空气都是雾蒙蒙的,全是灰土尘埃。
莫说园中的花木全都变成了灰黄色,就是室内的家居摆设,也同样只要半天功夫,就能落上一层灰。
李元虽然也好洁,每天让下人打扫着房中。
但男人眼中的干净,与女人眼中的干净,定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过去的一段时间可以糊弄过去的地方,从今天往后,却再也不能视而不见,随随意意的一带而过。
……
昨天晚间,有消息传来,县尊的夫人今天就要抵达永城县中。
李元的妻子,再加上几个通房,同时还有华兰实在想念接回来的儿子李瑾。
本来李元是不赞同华兰这时候过来的,只是华兰来信说实在儿子想念父亲,一定要过来。
这就没办法了!
……
知县的一家子终于到齐了,当然要好生的清洁一番。
李元虽只是让人将自己居住的院落打扫干净,安置一些必要的什物,但有心在李元面前表现一番的仆婢或是胥吏,又有哪个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当然是手忙脚乱地将李元吩咐下来的事情尽量做到最好。
要不是李元本人的性格这段时间已经让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自掏腰包买了贵重摆设来卖好李元的,人数绝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