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时候她年纪小,没读过书见识也有限,家里人又没教过这些,第一年她一直认为两个人睡在一铺炕上就是夫妻了。
后来才明白他们这样是不正常的,这种难以启齿的事她只能跟娘家妈张桂荣去说,刚说个话头就被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你还要不要点脸?这种事也能说出口?没羞没臊地玩意儿!说出去也不怕人家戳破你脊梁骨!哪个正经人家出来的闺女一天到晚想汉子?你这么不要脸干脆去旧社会当窑姐儿得了!”
张桂荣越说越生气,眼珠子都红了,解下裤腰带就要吊死在房梁上:“我不活了!我没脸活了!生出这么个丢人现眼地玩意儿!祸害自个家还不够,又去祸害婆家!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最后张桂荣没死成,周兰香也在她面前发誓,再不提她跟王满囤没圆房的事了。
跟张桂荣说完之后没几天,她的例假晚来了两天,婆婆王许氏就当着全生产队社员的面说她怀孕了。周兰香那时候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又有娘家爹妈压着,虽然又羞又急,可还是没敢当着大家伙的面把事儿说出来。
那是61年,地里连着三年欠收,饿得人直打晃,大姑娘小媳妇的例假全都不准,有人甚至那几年就完全没来过,后来灾年过去才正常。
不能当着大伙的面说,回家她还是跟婆婆王许氏说清楚了。王许氏慈爱地安慰她,说俩人年纪小,还都不懂人事呢,等过两年王满囤开窍了就好了。
这种事太难以启齿了,张桂荣要死要活地不让她提,她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就只能等着婆婆给她做主。
等来的却是大家都说她孩子没坐住,流产了。
周兰香躺在炕上深深叹了一口气,为当年那个又傻又胆小的自己。虽然感觉到婆婆这样出去乱说不对劲,可她自己也完全没别的办法,王许氏哄她几句,加上张桂荣连讽刺带吓唬,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认下了流产的事。
有一就有二,现在又是这样,她只是在干活的时候摔下山坡伤了大腿,裤子上染了一滩血,王许氏就又跟人说她流产了!
梦里她这次“被流产”之后没有再默认,而是在娘家婆家两家老人面前把她跟王满囤的事和两次流产的内情都说了出来,本以为两家老人会给自己做主,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一顿毒打。
不用王家人动手,她爹周保田恨不能当场把她打死跟王家谢罪,她娘拿起剪刀就往她嘴里戳,要剪了她的舌头,省得她祸害恩人。
那顿打让她在炕上躺了整整两个月,右胳膊落下终身残疾,再也伸不直了。
她能起炕就想去找大队妇女主任给自己做主,还没出院子,她爹一铁锹又打折她一条腿:“不好好在老王家过日子我就打死你!我豁出命去也不能让你祸害人家!”
她就这样被一次一次打得遍体鳞伤,1968年几乎整整一年都没能起来。
也就是在这一年,韩进被冤枉抢劫杀人,判了无期徒刑,而她亲弟弟小山也被他爹亲手断送了学业。
这一年,他们三个人的人生都被毁了。
韩进未满十八岁就进了监狱;小山考了全公社第一也没能上高中,回家务农了;她在她爹的棍棒相加、她娘的以死相逼、婆家人的哄劝和自己愚昧的羞耻心之下,最终还是屈服了,认命了。
梦里她不是没抗争过要离婚,可这个年代,男人不进步不革命是大错,而丈夫不能人事这种事是绝对不能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去说的,说了最让人笑话的还是女人,那是什么话都能让人说出来的,以后再也别想抬起头来做人了。
况且说了也不一定就能离婚,两口子过日子,不睡一被窝就过不下去了?
谁敢这么说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甚至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还可能被当成不正经的女人,被拉出去游街被批被斗!
梦里,周兰香在经历了这些以后就变成了一部劳动机器,对人生已经不抱什么期待了。
后来陆续领养了儿子和女儿,她的心才开始活泛起来,把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来养,为了让孩子不受苦,她饿晕了也舍不得吃家里的粮食,也一次次心甘情愿地走进医院卖血。
后来她又第一批进城打工,努力学习文化学习新东西,从住家保姆干到裁缝店大工,终于能开始新生活了。
韩进这时候也出狱了,他还是小时候那个敢想敢拼的性格,很快做大了自己的事业,又帮周兰香和小山开了自己的店,他们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在沈进的劝说和运作下,周兰香很快跟王满囤离了婚,她这一生的桎梏终于从身上卸了下去。
刚办完离婚手续,儿子和女儿就找上门来,儿子要结婚买房买车,女儿要投资开店,都跟她要钱,没钱就让她抵押店铺去借贷,母子三人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磨盘屯的老邻居徐寡妇出面调停,让儿子女儿都跟周兰香认了错,并请她回老家去母子三人好好团聚一下。
没想到这一去就再没能回来。
女儿性子直年纪小,不小心说漏了嘴,原来两个孩子并不是婆婆捡来的弃婴,他们很早就知道周兰香不是他们的亲妈,他们的亲妈是徐寡妇!
徐寡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告诉周兰香,王满囤是个天残,根本不能人事,她设下圈套跟他睡了几次,然后说两个孩子都是他的,他竟然就信了!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只有跟徐寡妇能成事,死心塌地地送钱送粮让徐寡妇给自己生儿子,孩子偷偷生下来,经婆婆王许氏的手抱回来让周兰香养,周兰香就这样为这对狗男女辛苦劳作了一生!
徐寡妇接着刺激周兰香:“你以为这些年王满囤拿走的钱粮都孝敬给老人了?别傻了!都拿我这儿来给王满囤养儿子了!老王家那俩老废物还以为我们家小栓也是他王满囤的儿子呢!呸!”小栓是徐寡妇跟死鬼丈夫生的大儿子。
周兰香眼前一黑,身体就不听使唤了。
这时候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走上前来查看,却不是关心她:“脑出血,肯定活不了了!”
女儿又怕又高兴:“哥,咱给她下的药不会查出来吧?她死了是不是遗产就是咱俩的了?”
“肯定查不出来,那只是诱发性的药物,吃了不情绪激动也没啥大事。行了你别啰嗦了,赶紧走,放她在这半个小时就死透透地了!你还不信我?我医学院都要毕业了!”
周兰香彻底昏迷之前还在想,她省吃俭用甚至卖血供儿子上那么贵的医学院,最后却死在了他手里……
本以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却在死前她听到弟弟小山在哭喊:“姐!姐!你别放弃!我和进哥会给你报仇!进哥去给你出气了!你等等他,他马上就回来了!你别这么走啊!你等等他!“
梦里,她死了也没闭上眼睛,因为没等来韩进,也还没看见那些人遭报应。
可现在想想,她放心了。
韩进去给她报仇了,这小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又狠又横,肯定能好好给她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