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三个月,报纸、广播、电视报道的都是张海迪,一个残疾人,被共青团中央表彰为青年楷模,从鲜为人知到尽人皆知。海迪在北京做了好几场报告,团市委给我们入场券,俱乐部二十多名会员和轴承公司、造纸厂团员青年都去人民大会堂听张海迪的报告。我无法去,晚上在家听张海迪的报告录音,事迹感人,催人泪下,却也有些哗众取宠之态,这是中国媒体宣传的共同弊端。听说海迪生病了,我心疼不已,大概是太劳累了,做公众和媒体如此关注的人,非常不易,况且还要做那么多场报告。这是1983年春天。一早接到团市委通知,张海迪要来俱乐部。大家听到张海迪要来都很兴奋和好奇。小屋门窄,轮椅进去不方便,屋子也太小,容不下几个人,于是我们都到院子里等着。一起等着的还有共青团和街道、居委会的同志,说她先去中国儿童少年活动中心。一阵子嘈杂声,来了来了,在胡同口等待的人先跑来通告。但胡同太小,大客车在胡同外进不来。有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张海迪进了大院,陪同的有团中央宣传部部长,北京军区医院神经科主任,后边还有一大队人马,有的抬着要送给我们的礼品,有的扛着摄像机,有的拿着麦克风,还簇拥着许多记者,一下子把已经显得壅塞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张海迪的脸上洋溢着青春活力,她的笑容从轮椅进入院子那一刻起就一直挂在脸上。她握住我的手说,来北京三个月了,过几天就要回山东,一定要来看咱们病残朋友们。海迪握手有力,神情稍紧张,声音很响亮,不像是对我说,更像是对着摄像镜头。
我问她身体,病残朋友们想念您,正开展向您学习的活动,像您那样树立共产主义人生观,做对祖国和人民有用的人。我们虽然因病残十分不幸,但有祖国,有党和人民的关怀是幸福的。
海迪默默点点头。交送礼物时,她一一介绍礼物的来历。这些书、文具、营养品,都是全国各地青年赠送的,我带来送给咱们病残朋友们。这是一盏朝鲜儿童用金达莱花根做的台灯,让咱们病残朋友们在明亮的灯光下更好地学习。她展示了一轴水墨画,这是一位海军女战士托我赠送给病残朋友的。最后交赠一百元钱,这是我的稿费。
送十听麦乳精时,我说您留着补身体。
她说,给咱们病残朋友们补补身体。您为病残朋友们做了许多事情,我很敬佩。
让我们一起为病残人事业多做些事情。我将事先准备好的礼品回赠海迪,这是俱乐部病残青年制作的工艺品和俱乐部的杂志《朋友之间》。特别介绍了图书馆、工艺社和《朋友之间》。
她接过工艺品和杂志放在膝上,很珍惜地说:这是咱们病残朋友们赠送的,我一定要带回去。最后她说,明天我就要回去了。说着时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动。
我眼睛也湿了,握别时我说,一定再来!
她叮嘱,保重身体!
与张海迪的见面时间很短,我记住了这个有着灿烂笑脸的姑娘。
后来,田珍颖《羊肉胡同132号》,高伐林《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宣传张海迪始末》等报告文学对这次见面做了这样的比较:张海迪看上去气色红润舒泰,说话流利响亮;而孙恂青黄的脸色显出了憔悴、羸弱,声音嘶哑无力,眼皮总是沉重地耷拉着,双眼就只能勉强地睁开,脸部隔一会儿便不由自主的掠过一阵痉挛,看上去真令人难受。在张海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那张圆圆的脸的映照下,孙恂仿佛是一堆燃尽了的篝火。张海迪的轮椅崭新、宽大,明光锃亮;而孙恂的轮椅锈迹斑斑,又破旧又狭窄,喷漆脱落了,色彩晦黯。张海迪一行大小汽车和浩浩荡荡的队伍;而俱乐部狭窄的夹道,坑洼的地面,和那间简陋的小屋。张海迪热情地笑着,说着,感染着在场的健全的人们和残疾的青年。残疾朋友显得几分莫名的拘谨。同样患罕见病,一个是五岁时患脊髓血管瘤导致高位截瘫,一个是十九岁时患上重症肌无力导致全身瘫痪;同样是与不幸的命运抗争的强者,艰难的岁月中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搏斗;她们都渴望生活、不懈地追求进取和乐于施予。但毕竟还是张海迪而不是孙恂被树为全国闻名的典型,组织和宣传部门选择了张海迪而不是孙恂。
我读后哑然失笑。作为共青团中央树立的宣传典型,只能是张海迪,而不会是我:年龄——张海迪比我小十五岁,正青春年华;形像——张海迪仅半身瘫痪,我全身肌无力,包括面肌瘫痪,喉部横纹肌瘫痪。正如高伐林最后说的,即便挑选为典型,是喜剧还是悲剧呢?轰轰烈烈、风风火火的人生与平静而充实的生活,孰幸孰不幸?
华裔英籍作家韩素音耳闻俱乐部,由翻译冯亦代先生陪同来到羊肉胡同。韩素音在给《中国日报》的文章里记述了这一次来访,北京西城区的小胡同里,一座座低矮的房子像迷宫一般,在水泥地板的一间小房间里,孙恂正躺在她的床上。这应当是环境给韩素音的第一视觉冲击,但她在这里却看到了在中国平日里不常看到的残疾人,她给我们拍了好些照片,通过《中国日报》介绍北京病残青年俱乐部。临别时握着我的手说,我还会再来。你们很有勇气,精神很好,不是像有些人伸手张口,像小鸟一样张着嘴等人喂饭吃。中国现在非常需要你们这样的人。她给俱乐部赠书,赠款,特别交待这钱给需要的残疾人买代步车。在筱晓书亭工作的小高四肢三残,用手摇车都困难。送他一辆电动轮椅,小高开心地说:我太享受了,电动轮椅行驶在北京,既便利又吸引公众眼球,回头率特别高。
两年后韩素音再来,我扶着轮椅迎到门口,她很震惊,想像我应当还是躺在床上的。
你是奇迹!她一把抓住我的双臂兴奋地说:希腊船王奥纳西斯也患的是重症肌无力,他有的是钱,但终于不治而死。你才是真正的奇迹!
我说:我也服药,但主要是通过气功使身体逐渐康复,俱乐部使我获得精神上的康复。
韩素音风趣地说:混血也是残疾。她对一年前中风半身不遂,此时走路缓慢的冯亦代说:你现在也残疾了,我们一起参加俱乐部。此时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已经成立,韩素音语重心长地说:民间的力量是不可低估的,干事情要干到底,要敢于直谏。我很理解你们。
次年她来时正遇羊肉胡同拆迁,因为无障碍问题我无法搬迁成了“钉子户”。韩素音对此境况非常愤慨,询问情况,察看现场,并要为我请律师。我婉言谢绝,我相信政府会帮助解决。告别时她与我拥抱,感慨地说:在你们这里,我看到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坚强,我一直在向世界介绍中国,我也要向世界介绍你们,中国了不起的残疾人。次日她托冯亦代转来一封信及捐款:
孙恂女士:
此送您一点钱,希望您保重身体,不要太疲劳。
祝您好。我秋天回来。请把您的新地址(如有的话)写给冯亦代,我从他那里可以得到也会来看您!
祝春安
韩素音
韩素音长期奔波于欧亚之间,每回到中国,都惦念着俱乐部,惦念着残疾朋友,直至渐渐地跑不动了。她给予的理解和友情,简约平实却又温厚悠远,弥足珍贵,深藏在心。
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成立后不久,时任基金会副理事长的邓朴方来到羊肉胡同。我力弱尚不能起,他轮椅宽,门窄进不到屋里。服两片新斯的明后,陪同朴方来的同志帮我坐上轮椅,我们在院子里见面。四月初的北京,天阴风冷,二人都披上大衣。
他伸出一双大手握住我的手说:早说来看看,不然该挨骂了。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彼此似乎已经很熟悉。几年来,我一直呼吁成立残疾人基金会,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筹备期间,朴方还约请俱乐部的同志去他那儿交谈。
朴方问我年岁,我说1940年出生。
比我大四岁。他说。
我读书迟,高中同学与你在北大同级。
他问我患病原因,生活来源。资金够不够,服什么药?问俱乐部活动的内容,未就业的人数,伤残情况。能干的人多不多,大家热情高不高?
我一一回答,然后说到俱乐部面临的归属问题,我说:政府部门不允许宣传俱乐部,俱乐部处境很尴尬,残疾朋友们都希望俱乐部交给基金会。
基金会不好插手北京地方的事,有难处,希望你们能谅解。
俱乐部在极困难的情况下还办了一些事,残疾朋友们喜欢,要让这个成果活下去啊!
中国封建势力很强,凡做事就要受指责,不做事就是好人。我也受攻击,当然条件比你好多了。不要灰心,不要急,往前看。
我问成立全国残协的事。他说,还没有统一意见,我们也到国外考察,像南斯拉夫是一个组织内分八个病残类别分会,和基金会不是一回事。基金会现在压力很大,搞不好会挨骂。已得到许多捐款怎么用?
办方向性事,树典型,依靠群众自己办自己的事,基金会给予指导和资助。
俩人就在院子里,轮椅对着轮椅交谈了一个多小时。半年后,他让工作人员转送来一辆电动轮椅,说是日本友人赠送给他的。
两年后朴方再来,已任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理事长,联合国残疾人十年中国组委会副主任。见我推着轮椅走上前迎接,他很高兴地说:康复得不错呀,身体都超过我了,创造奇迹了!他握着我的手说:这手都有力气了。我路过这儿,进来看看老朋友。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简单介绍了俱乐部的情况和我正在进行的康复,笑着说:我要把奇迹进行到底。
你们很不容易。近几年我国残疾人事业有了较大发展,俱乐部的工作具有历史意义。我准备谈谈这件事。
主要是基金会和你们做的工作。俱乐部放了第一炮,但工作不理想。
第一炮就很重要。在这样的条件下,很不容易。
广大病残朋友希望基金会能把残疾人的事情管起来,解决他们急迫的问题,也就是希望基金会能起到伤残人协会的作用。
基金会正向残疾人联合会过渡,包括盲、聋、哑、肢残,还有弱智、精残的家长,要向下延伸到基层。
残疾人联合会组建班子要以残疾人为主,不可养一批官僚。我与朴方说话总是直言不讳。
这是我们的方向,有优秀的残疾人你可以推荐,多参与。目前主要是体制问题,改革阻力很大,封建势力顽固,只能逐渐改变,切实做事。历史上改革者都没有好结果。我们只能铺路,中国改革只能渐变。他兴致勃勃谈起正在筹备的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原本只准备逗留二十分钟,谈话兴致来了,让司机先走。朴方阐述了他的关于社会主义人道主义、中国劳动型福利事业等观点,介绍了基金会近期工作计划,他特别强调对青少年进行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教育的重要意义,他说:我们不能老是补课,从孩子做起进行人道主义教育,写进课本,这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内容。要宣传残疾人自身贡献,残疾人榜样对社会的影响和推动。
可以设模范残疾人工作者奖。我建议。
受奖也可能成为受攻击对像。还是要理解,理解万岁嘛。理解基础上的尊重,尊重基础上的关心,才能被残疾人接受,真正的关心才能起到有效的帮助。
谈到俱乐部今后的打算,我说:残疾人民间团体和自立互助精神是国际自助运动在我国的实验,这是科学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必然趋势,符合党的群众路线和两条腿走路原则,符合我国人多贫穷的国情,同时发挥残疾人的潜在力量。
思路是对的,可以搞,但就目前来说很难放开手脚工作。司机来了,朴方看看时间,时间过得真快,都谈两个多小时了,这种交流好呀。他再一次握手说:随时联系。
朴方在繁忙工作之余仍惦记着一个与他一样病重,也与他一样关注着中国残疾人生存与发展的人,于是一次又一次来到我这简陋的小屋,随行通常只是两三个工作人员。
房子蛮不错,比原来杂院强多了。住进楼房后朴方第一次来时,进门后先四处看看,然后问,坡道问题怎么样了?
官司是赢了,但坡道还是没做。
为什么法院不强制执行?
不清楚。他们的天秤往那边偏。我感叹道,中国残联有没有监督保障法的权力?
当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