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静默片刻。
清烟袅袅,光尘游弋。
半晌,裴宥再度开口:“不瞒大师,内子已有三月身孕。”
“此乃喜事,恭喜裴施主。”
“大师,你我既有两世缘分,想必大师知晓晚辈心结所在。”
裴宥轻轻抬眸,望向眉发皆白的慧善。
他的心结,便是温凝的死。
尽管他认为自己与梦中人并不是同一人,可梦中人所惧怕的东西,如附骨之疽,根植在他的意识深处。
又或者,即便没有梦中人,如今的他,也会做出与潜意识中一样的选择。
他容不得温凝犯险。
以至于从梦中得知梦中人服用一味避子药丸,令温凝十来年不曾有孕之后,自己也找到那江湖游医,求得那一味药。
梦中人是因着知晓温凝对他恨急,不愿生他的孩子。他自己就是不受期待地出生,自然不愿再添一个不受期待的生命。
而他,一开始便是打着不愿让温凝冒生产风险的算盘。
总归她也没打算要孩子。
可不知是哪里除了纰漏,温凝还是有孕了。
所以章太医来禀时,他根本就不信。
那人用了十几年未有差池,怎到了他这里,半年便有孕了?
“这不是你的心结,是你的业障。”慧善并未睁眼,只淡声道。
“既是我的业障,便该我自己来还。”裴宥不退步。
“因果天定,各人有自己的命数,裴施主,何必执着?”
“若我不执着,何来这一世的圆满?”
“既已圆满,又何求更多?”
裴宥轻轻垂首,突然低笑了一声。
便是已得圆满,才不容再有缺憾。
未曾得到过也便罢了,得到之后再失去,只需想一想,便令人遍体生寒,痛彻心扉。
“大师,您身不在红尘,不懂红尘之苦。”裴宥徐徐道,“贪嗔痴,妄生死,晚辈乃俗人,亦无法超脱于尘俗之外。”
这次轮到慧善静默。
佛珠捻动,清寂的禅房里,一时只有佛珠轻撞的清响。
约过了一盏茶,慧善才又道:“若她有事,你待如何?”
裴宥睫羽猛地一颤。
“这便是晚辈今日前来,所求之事。”
慧善缓缓睁眼,望向裴宥。
裴宥亦望着他,眸底平无波澜。
沉默一瞬。
裴宥垂下眼睫,声音亦是平无波澜:“若她有事,还请大师再纵晚辈一回。”
他双手叠放于额前,朝慧善行了一个大礼:“晚辈愿用余生寿数,换她母子二人平安。”
-
禅房内清烟未散,裴宥那掷地有声的一句话,绕梁久久。
慧善捻着佛珠的手早就停下,苍老的眸子里涌出无奈。
“裴施主,两辈子了,你仍旧不曾勘破啊。”
裴宥低笑一声:“大师,我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
自私、恣睢、偏戾、乖张。
他惧怕温凝的离去,为此甚至想过不如将那孩子拿掉,吓得章太医几乎神形俱裂。
直至从他嘴里听见如此可能伤到温凝的身体,留下病根,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色令智昏而已。”慧善摇头叹息,“清执,你如此聪慧的一个人,每每遇到她的事,便昏了头脑。”
清执,是上辈子的慧善给裴宥的法号。
盼着他能清除心中执念。
“你惧她生死,愿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又可曾想过,你帮她渡过这一劫,之后呢?”
“或许哪一日,她会碰上你的夙敌,或许哪一日,她只是偶遇了一场意外,又或许,你不在人世,她亦不愿独活呢?”
裴宥的五指攒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发着暗哑的光。
“固然,你可以在临死前为她安排好你所认为的一切,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谁能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
“你的业障该由你自己来还,她的路,该由她自己来走。”
“是死是活,也都是她的路。”
慧善凝视裴宥:“清执,此前你就做得很好。”
裴宥轻垂着眉眼。
阳光未曾洒入禅房内,但也光线通明,衬得他的脸上,透净的白。
“你再想想罢。”慧善站起身,垂眸望着仍旧端坐的裴宥,“好生地想一想。”
“你若敬她爱她,将她平等地视作与你相濡以沫的妻子,此时应当如何做。”
“想好了,再出去。”
说罢,持着佛珠,提步离去。
(本文首发潇湘书院,请到潇湘书院追看更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