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来到这个世界时，是建安元年的仲夏夜。

刘云一睁眼，就在襁褓之中，听着美婢莺歌哄睡。

这大抵是某方太守之家，还算宽敞。府邸中的陈设简约，但每一处都干净整洁，可见这屋子的女主人很会生活。

刘云稍稍放心，出身还算不错，不至于辛劳半生。

踏踏实实睡上一觉，等长大当一个纨绔公子就好了。

可是……命运，总是出人意料。

还不等他熟睡，一场大火就将城池包围。

乱箭声，火喷声，马嘶声，甲兵交战声瞬间传遍府邸。

婢女们还没来得及抱着他闯出门，便被杀入府中满目贪婪的骑兵淹没，人高马大的骑手翻身下马，略有些胡音。他两只大手如同钳子一般撕开婢女的直裾。在那婢女的惊呼声中，刘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身体被那人丢上高空，即将坠入火海。

失重的惊恐，让他放声啼叫。

“嘶！”

想到这，刘云的脑袋咯噔一下，像是感受到了当初脑袋着地的痛苦一样。

记忆力太好，有时候不是好事。

不好的回忆，记得越清晰，越是让人痛苦。

刘云揉了揉太阳穴，依稀能看到当年的场景。

他再度睁眼时，满手烧伤的美妇已将他从府邸抱了出来。

将他放入满是血水的河中，小摇篮飘啊飘，荡啊荡，沿着河流一路飘下，将满城血雨腥风都印在了刘云的眼睛里……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乱世的残暴。

“再后来么……”他顿了顿，“我就被‘师君’的信徒捡到，带到了成都生活了五年。”

“至于之后的事儿，我也与你说过，师妹刚学会走路就被留在成都作人质，我还抱过你，来的时候你大概只有这么大。”

刘云对着张琪瑛比划了一下，她小时候没现在这么好动，还贪睡。

那张熟睡的脸格外可爱，每次刘云伸手指去戳，她就咬着不放。

张琪瑛并未对小时候咬人感到愧疚，反倒是懊悔不该问这样的话。她弯弯的眉毛略微低促，紧张的摩挲着手。

“师兄，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你的过去……”

“对不起……等我到了汉中，一定让阿翁帮你找回家人。”

“还有哪些要伤害你的混蛋！气死我了，我要把他们的胡子全都拔光！！”

刘云淡淡的摸了摸师妹的脑袋，轻声道。

“走吧，离汉中还远呢。”

“嗯！”

二人一路离开青城山，山脚下，便是江原县。

下山轻巧，但是下山之后，要面对的问题很多……

第一个难倒人的地方，就是没有符传。符传相当于身份证！汉代推行编户齐民政策，东汉在每年秋天审核户籍是惯例，目的就是严禁百姓脱籍和迁徙。

也就是说，载入户籍的普通百姓想要自由流动，除了找点关系开个凭证以外，别无他法。

之前治理蜀中的刘璋暗弱无能，蜀中豪强趁机坐大，加剧侵吞土地，失去了土地的自耕农被迫沦为流民、隐户，要么成为‘米贼’，要么落草为寇。

编户齐民到最后只剩下一纸空文，就是刘璋自己也弄不清楚，蜀中到底有多少亩田，剩下多少户口，多少人被豪强抢为奴隶。

汉末的郡县小吏，为攀比业绩，换得升迁，往往虚报户口。比邻羌胡的边境大吏，也不乏杀良冒功，虚报战绩的狠人。

朝廷正处动乱，对此根本奈何不得。

至于各郡县的盐铁、金银、山林之利，更不必讲，向来都是大族专占，更有甚者，门下童仆奴婢累以万计，部曲、死士、私兵不可计数，便是一方刺史、州牧也不敢轻动。

但，这一切，到了刘备入蜀，情况就大不一样。

刘备、诸葛亮素来重视法度，为整理民籍，渡津、关隘、邮驿，都要查验符传。

五斗米教的‘米贼’大多是脱籍的流民，或者蜀中各地蛮、夷，要是被逮到，解释不清，青城山八成是去不了了。

“麻烦了。”

走蜀郡入汉中，最快的一条官道，是金牛道。

从成都北上，经过广汉、梓潼，月余便可抵达汉中，只是走这条路，必被沿途官吏查验。

汶山北面的山道，要翻越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还要受羌人袭扰，更加危险！

“剩下的只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刘云从箧笥中，拿出素布绘制的地图，沿着青城山南下直到江原县。

再从江原绕道广都县，从广汉郡进入巴西郡，再北上米仓道，进入汉中。

这条路，虽然绕远，但是相对安全。

张琪瑛久在山中，脚力不差，倒也是不怕路远。

至于马车、牛车、鹿车之类的，就别想了。

一则，青城山的教徒以物易物，钱币不通，刘云根本买不起。

二则，蜀中尚不安宁，没有护卫，容易被贼子盯上。

刘备刚刚平定蜀中，刘璋时代遗留的匪寇们，也趁着刘备入蜀的时候来分食残羹。相继攻落郡县，抢掠财富。

各郡豪强则忙着侵吞田地，抢掠人口为奴。

按史书记载，这时候蜀汉后期名将张嶷估计还背着县长夫人，被贼匪到处追着跑呢。他会因此名震蜀中。

但刘云，没这么好运……

二人刚到广都县，就很不幸的被广都的县卒盯上。

“站住！”

张琪瑛故意用帻巾裹着脑袋，不敢回头，身后那人的声音听得她浑身一机灵。

“东州兵？”

这些人口音不似蜀中，而是从南阳、三辅进入蜀中避难的人。

刘璋将他们安顿蜀中，编练为‘东州兵’，常年安排去与五斗米教征战。

东州兵虽然打不过米教，只会在蜀中烧杀抢掠，但是人家鼻子灵。

只要往面前一站，这些东州兵闻闻味儿就认得出你是不是‘米贼’。

“呵呵……身上一股子符篆味儿。果然是那些米教巫人！”

“蜀中只有米贼，才会用符篆烧成的灰给信徒治病。”

那县尉的表情不善，刀尖子都快要卡在刘云心口。

他不仅是因为逮到‘米贼’而高兴，这一次是正中下怀了。

“左右，把这两个米贼投入牢狱，分开关押。”

“老子正愁找不到替罪羊，县里的罪名，有人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