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文章发出去之后,吸引了不少留学回来的读者的回信,称给他们翻译的精度和角度都有了很大的改变。
就连表哥也连连称赞。
周越欢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邹先生评价的“世人无出其右”的评价属实是发自内心,不掺任何水分的。
自此之后,周越欢就便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左先生,或许她还不够资格审视,只能勉强称得上观察。
左先生十分喜爱儒家经学,几乎是醉心于儒学的各项研究。
周末她选择再次登门拜访。
这次那名小童倒是直接放她进去,没有做任何阻拦,想来是左先生有了吩咐。
“若不是你上次的那篇文章,单凭一幅画就想见我,是不可能的。”左先生说话总是出人意料地直白。
言语之间的傲气也是毫不掩饰。
“是那篇《论经学与政治?“周越欢面上镇定,实际大脑飞速运转,拼命思索着自己都写了些什么。
此刻就像是误打误撞的学渣交出了一份满分的答卷,而老师要求她把做题思路完整地叙述一遍。
“我浅认为封建统治和经学文化是可以分开的,就像形制和思想。”
她试探着开口,语气中不难听出来有几分小心翼翼。
左先生点头,神色不变,“不错,就像国外一些古国的发展,虽然经历了国家的覆灭,但是思想依旧会保留下来,这些历史都可作为佐证。”
左先生的眼神精烁,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年过半百之人。
周越欢只觉得自己在那道灼灼的目光之下就要坚持不住,“敢问左先生有什么见解呢?“
倾听和适当的反馈才是谈话的诀窍。
果然左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看法。
说着说着,不免谈到了左先生是如何接触到经学的。
“市明可称为我的半师。“
提到邹先生,两人都不免有些低落。
这是时隔多日两人第一次正式提起邹先生,仿佛穿过了一片完美的草坪郁郁葱葱的树林后,却猝不及防看到了一颗枯死的苍天大树。
死寂感迎面扑来。
好在左先生调整好情绪,“我年方三十始归国,洽闻邹兄讲《论语《孟子有所悟,始致力于国学。入门虽晚但亦有壮志。然国人愚钝迂腐,竟要弃根本于不顾。“
“这样的人,如何拯救?“
说到最后,他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和气愤,珐琅彩花卉的茶盏被重重摔在桌子上,老檀木的桌面上出现几滴明显的水渍。
周越欢眨眨眼,迅速从悲伤中抽离出来。
她身子微微前倾,注视着面前这位吹胡子瞪眼的可爱老头,认真道,“听闻先生曾周游列国,敢问先生觉得华夏文明和现代外国文明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左先生很快开口,几乎没怎么犹豫,或许是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又或许是有人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
“科学性。他们的科学背后是利益的分割,欧洲的艺术可以说是利益分割的战场。另一方面是宗教的信仰。“
“归根结底是灵魂和头脑的冲突,而华夏文明并不需要宗教。“
不得不说,左先生总结的很到位,哪怕是以百年之后的眼光来看。
“左先生有如此大才,又为何偏居一隅?“周越欢犹豫很久,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从她第一次听说左先生起就如影随形地带着两个字——避世。
把这归咎于她年少旺盛的好奇心也好,或是无知的不懂礼数也罢,她还是想问出这个问题。
“还是说,先生只是在逃避?“
“眼不见为净——“
“这是先生的选择吗?“
周越欢此刻也在赌,赌邹先生临终前的所托非人,赌这位绝世天才的傲骨,赌他对经学孔子的热爱。
“我们不需要宗教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我们有孔子、孟子,有儒教,他能让我们不需要宗教,不需要战争,这是多么伟大,我们在千百年间已经完成了自洽。“
“孔子的理论诞生于百家争鸣,春秋战乱之时。“
“先生既然要继孔子之遗志,又怎能避乱不出呢?”
“越是乱世之中,越要拨乱反正。“
“先生既然对我们文化有如此自信,何不让那洋人也见识我们的文化?何苦白费了自己的一身才华郁郁不得志?”
左先生从她发出质疑之时就一声不发,未曾指责,也未曾离去。
她能看见,在邹先生背后有一棵挺拔青竹,左先生背后同样也有,一片竹林里又怎么会长出一棵歪脖子的树呢?
竹的风骨就在于风过不折,雨过不浊,君子如是。
左先生的眼神随着她的话越来越亮,背脊也挺得越来越直。
“市明果然没有看错人。“
周越欢松了一口气,这棵竹终于要拔地而起,重见天日了。
“先生在山中,我只不过是一个过路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