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撑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了。“
言语中竟有交代后事的意思。
周越欢浑身一震,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忽然就这般严重了?”
明明上次还在共同商讨着《皖报得未来,还在共同畅想将来的局势。
还在说“六代旧山川,兴亡几百年“。
怎么,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这个地步了呢?
“之前总是想着还不能就这样离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见了小友方知后继有人,如此也没什么牵挂了。“
邹先生又抖着嗓子咳了咳,抬头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出书本就是意外之喜,眼下第一册已成,等到看到它出版,我便了无牵挂。”
邹先生将目光投向案上摆着的一摞整齐的手稿,目光似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只是,越欢小友,以后行走在这条路上,怕是会艰难,但求不忘初心。“
周乐欢忍住眼眶中的热泪,知道已无力回天,仔细地听着邹先生的交代。
“好,可以出版。“她点着头,给出肯定。
“我们现在就拿到报社,很快就可以出版,到时候发行售卖,在《皖报上打广告,所有人都会认识到咱们传统经学不比西方差。“
邹先生听着这些话,露出欣慰的笑意,“好。“
邹先生的家本就在同兴报社不远处。
但司机早早地就回去了,并没有等在门口。
周乐欢撑着伞,表妹怀中紧紧护着那份手稿。两人拼命向报社狂奔而去。
细密的雨夹杂着微风,凉意顺着袖口领口不断灌入。
周越欢只管把伞牢牢的倾向表妹那边,祈祷着时间慢些。
却不想半路上,忽然冲出了一个人狠狠地撞在她们两人身上。
两人本就专心赶路,此刻重心不稳,都狠狠摔倒在地上。
表妹一声惊呼,周越欢立即回头,却是顾不得自己身上的泥泞。
“怎么样?“
表妹喘息着,心有余悸:“还好,还好只是打湿了一点。“然后收紧了手臂,护住怀中的手稿。
周越欢急忙去够翻到在一旁的雨伞。
但是下一秒她看见表妹侧方有一个身影,朝着表妹的手掌狠狠踹去,竟然就是为了踢翻那些纸张!
周越欢眼中的动作仿佛放慢了无数倍,她在意识到那人的目的后就立刻想要上前阻止。
但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不要——“
黄清敏手中一阵剧痛,那些手稿一下子没有抓紧,飞向了半空中,然后又在重力和雨滴的作用下坠向地面。
下了雨的地面本就泛着潮湿,轻薄的一层水汽贴着地面。
那些沾满了墨迹的手稿,不过片刻就渐渐晕开。
周越欢利落的起身,一把薅住那人的衣领,抬起头盯着少年不羁的眉眼,眼中的愤怒几乎要凝为实质。
沈庭殊被拽得一个趔趄,刚想反手还击,但是视线扫过周越欢纤细白净的手腕,动作一下子就卸了力道。
她想说很多话,想对他怒吼,想指责他,但想到他母亲的那些话,最终狠狠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用力推开他。
“姐,怎么办,全都打湿了,都看不清了,怎么办啊。”
表妹在雨里慌乱的哭喊着。
周越欢心跳失了几拍,急忙回头。
看着表妹颤抖的手去拿地上、去捧地上的那些残片,只能眼睁睁看着随着雨水的冲刷墨迹一点点散开。
希望也像墨迹一般被雨水冲得干净。
她的四肢渐渐冷下去,心脏像是被埋进了一层雪里。
“来不及了,姐,邹先生等不及了啊!”
绝望的声音混着雨声,脸上分不清是凄楚的眼泪还是冰冷的雨水。
周越欢也红了眼眶,颤抖着手,想将飘到自己脚下的那些浸满了雨水的手迹捧起来。
徒劳。
这张泛黄的纸,经受了那么多岁月,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场雨,宛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不堪重负——碎掉了。
她只捧起了一些碎片。
残次不平的边缘提醒周越欢,她的时间不多了,邹先生的时间,也不多了。
“来不及了,走!”
周越欢咬咬牙,没有再看沈庭殊一眼,转身就朝着报社的方向跑去。
细细的雨水像针尖一样刺在她的脸上。
她绕过街边的木招牌,跑过石桥。
从来没觉得这条路这样漫长。
上一次这么拼命,还是在乾城,那次是为了自己的生命。
这次是为了信仰,一个文人的信仰。
也是一个文化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