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色岩壁外徘徊着疲惫的灯光。
重载列车碾过铁路桥,震起的煤灰跌入了半空。
这粒煤灰自顾自地飘荡着,穹顶排风扇卷起的旋风在呼唤着它、撕扯着它,但是这粒煤灰却只希冀落到喑哑的光明中去。
于是它坠落着、坠落着,自洞窟里延伸出的高架桥梁如蜘蛛吐网般错综黏结起了另一头,在越过网眼的刹那,灼灼向上的炽热温度瞬间将它燃做了一颗火星。
它曳着焰火,逝过那些像是笼罩在霜雾里的幢幢楼厦工厂,和那些忙碌在巢穴边的工蚁,将工蚁身上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它在燃烧,燃烧尽了一切质量。
这粒煤灰,很自然地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进了那些仍在悸动的上升气流里。
“咻!!!”
哨声厉响,倏忽间穿透了冰冷空气,穿透了环山公路上排成长列的人群。
三声哨响,人群前方的喊声此起彼伏地传递到队尾。
“交通管制!原地休息!”
公路靠山一侧的车队依然隆隆前进,劣质的燃料致使柴油机喷出浓黑焦臭的尾气,像是一缕缕墨色磷火般漂浮过人群中那一张张或稚气清丽,或年青衰老,或疤瘤虬结的脸庞。
他们盘腿坐下却胸膛挺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一个战友的军帽后檐,至多是木讷地动了动鼻孔。
磷火衔结,就成了龙。
“咳咳”沈如松捂拳咳嗽了几声,略略消去些喉咙里烦闷黏稠感。
他解下腰边的水壶,拧开灌了口水润润嗓子,摸出裤袋里挤得皱巴巴的半包白鸟牌香烟,敲敲前边战友后背,递给了他一根,再启开打火机,两支烟凑着一簇火苗点燃。
烟头泛起了鲜明亮色,他的脸庞因为长期缺乏日照而看起来很苍白,被雪白烟气这么一熏,显得更是沉郁。
沈如松两指夹着烧得异常红亮的烟头,低头间,一根碎发顺着还有稀疏黄褐斑的鼻梁滑到了刚从胸袋掏出的小笔记本上。
沈如松指甲顶开水笔帽盖,“簌簌”地翻过几十页,笔尖本是触到了纸,已写了个数字“2”,但笔又忽地停住,他翻过余了大半面的这页,也没有在反面下笔,而是另起新页,慎重地写下一行字——
“复兴纪103年,2月22日,周一。”
由远及近的喇叭声不断于山谷间回旋,公路拐角前驶来新的车队,尚未化尽的冻土泥垢昭示着这是一支下行车队,准备踏进地表的人群齐齐侧头,默然注视着卡车后厢里挤着的土黄色制服人员,卡车落满了内侧山壁阴影,他们眼睛也都沉郁在钢盔之下。
上行与下行的人们擦肩而过,不曾有一次致意。
沈如松咬着笔,倾过身问道:“这是到了轮换期的基建兵么?”
不待前头战友说话,隔着一米宽的步行道外,有个胡子杂有几撮银丝的老兵先瓮声瓮气回道:“这些人啊,是得了辐射病的基建兵。”
老兵转过头来看着面带犹疑的沈如松,沟壑如山,目光浑浊,老兵说道:“地表基地治不好他们的病了,得下来治病。”
“诶,孩子。”老兵接着说道,他一双吊角眼森冷地审视着沈如松。
“你几岁?去哪里服役啊?”
沈如松下意识扫了眼衣领里的识别牌,在复兴军齿轮盾穗徽下,便镌刻着这么三行字:“沈如松;工106684398a;”。
见到沈如松如此动作,老兵只是缓缓哼笑着,他瞄了眼背枪走过的宪兵,嘴巴开阖间牙缝参差,
“啊,工兵,工兵好啊。”
宪兵的皮靴跟踩地时的“啪嗒”声有节律地短促响起短促落下,窸窸窣窣的言语声混着悠远传来的机轮隆隆声,沉淀在这方窄窄的世界里,沈如松身上罩衣的变色绿与一米之遥外的土黄色却是泾渭分明。
沈如松续上了根烟,没再说话,笔在纸上绕了几个无意义的圈,最终写到:“今天是个大日子,出地表……。”
笔头点在纸上良久,笔油晕染。
服役。】
昨天离开地下城士官学院时,我原以为最多只花一个下午就能走到入口升降梯,毕竟长安区地下城距离地表直线距离只有1600米,最近的直通公路大概是11公里长。】
走到会宁区时,一起的轮换兵没停下,继续走了,而我们这些士官生则到仓库额外领了不少防化装备,有带复合铅衬的罩衣、手套、马甲、马靴,和应该是最近列装的30型防毒面具,几件叫不上型号的维生套件,以及一块功能腕表。】
我不知道这是对士官生的爱护还是什么,听教官与仓库主官聊天,如果是天海军大的毕业生,装备要再上几个档次,我倒是觉得不眼红,我宁愿装备少些,光是领来的装备就有十多公斤重,加上原本的一堆东西,真的有够拉胳膊。】
昨天熄灯后高克明这大头问我,地表辐射值到底有多高,我说‘你问这个没意义,你该问‘辐射水平’和‘季度吸收辐射’是多少,然后他真就这么问,我给逗笑了,肯定比辐射防护规定的1500毫西弗会少一点。】
但是吧,在最后一天又谈这种丧气的东西真的不吉利,于是大头就聊那帮女同学分哪里去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舍不得他的心上人。】
即便分到同一个军区,同一个部队,我们是战斗兵,她们是医护兵,先不提见面次数吧,也得轮得着他啊。】
所以我就劝他别想女人赶紧睡觉,说到底,就算成了,那也得25岁才允许结婚啊。】
沈如松掸了掸烟灰,却是发觉过了这么久队伍依旧没动。
他侧头往公路栏杆外瞥了眼,漆黑,什么也没有。
稍稍探出头,几步之遥,即是悬崖,凛然百米下,他望见了锦屏区星罗棋布的黯淡灯点,宛如刚才那个老兵脸上的老人斑。
沈如松忽然想到了星空,这儿就像是倒置过来的星空,星辰在下,天幕在上。
早上离开会宁区的时,界碑是地下650米,走了有快两个小时,差不多十公里路了,我照样看不到顶,上边不是隧道桥就是轨道桥,我很奇怪路到底是怎么修的,能绕成这样。】
可能这么修有助于空气流通?】
大概是,这里的空气确实比长安区干净蛮多的,排风系统在附近的缘故?】
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要闻到地表空气,吹到自然风,叫人真好奇那是个什么图景。】
松散的烟灰簌簌掉进日记本装订线中,沈如松索性停住笔,轻拂纸面,稍缓因速写而酸痛的手腕,而本子上的字迹潦草得只有他自己明白究竟写了什么鬼画符。
但,我最想知道,地上,剩下什么?】
有两支烟功夫了,沈如松远远望见最前边的人群似乎挪动了起来,但公路嵌在山里,地下的山里,虽然沈如松能越过薄雾望见路,但到他这里,可能就过去了两刻钟。
沈如松摘下唇边的烟蒂,摁灭在地上,然后放进一个空烟盒里,都说地下城人看到栏杆就忍不住想冲着外边撒泡尿或者丢个垃圾之类的,去欣赏那永无止尽的坠落弧线。
但沈如松可没那神气。
无他,宪兵专揍这种不识趣搞破坏的虫豸,一个烟头落进升降井里,点着了机油,想烧掉几个街区啊?
对啊,一阵轻风,火星就能传遍地下城,落到人们头上。在这座挖空成白地的山里,无数公民的小家,构成了大“龙山”的七个地下城区,构成了联盟的光辉首都。
黑土、废墟、白雪、野兽、畸形种……我训练了三年,训练我如何在荒蛮又残酷的地表活下去,再重建她。】
从课本到海报、广播,所有人都说地表曾繁盛永春,那儿是我们昔年的家吗?】
算起来,应是我的曾爷爷的家吧。】
是啊,这片土地,总有一代代父辈、吾辈进入,辛劳建设回战前的美丽世界,而那一天,我们的子孙,就不必生于黑暗,会生于光明!生而,沐浴阳光!】
路灯昏暗,这个青年抬起头来,侧仰着,抿着单薄的唇,目光坚定,哪怕他身周,尽是掉漆的标语、不再鲜艳的壁绘,和小车站里不加铺饰的水泥坐凳。
一队队的青年,接续起长龙,迈过沈如松此时要走过的路。
他甚至没有眨眼。
我已享受了二十年权利,现在轮到我履行义务了,地上的世界固然破败,危险重重,但那儿,始终是我们的土地,是祖辈拼命传给我们的土地,我们还要留给下一代,下下代,直到永远。】
哨声终于响起,依然尖利且嘹亮。
“起立!”队列外的军官们大吼着,而人群如涨潮的海,齐齐站起,目光不移。
哨声响过了第二下,沈如松捧着笔记本低头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