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女儿的哭音,食指上沾染着她的泪水,像是一颗颗冰凉的露珠,程家安浑浊的眼眶里终于有了一丝清醒,紧接着便溢满了水雾,伤感地叹息道:“哎,这辈子啊,爸就是亏欠了你这个孩子啊。爸就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团场,爸就不该同意你嫁给亦安,爸就不该让你撑着这个家……”
“爸,别说这个了。”
过去的种种,带着程家安一番愧疚的心理,这是一句来自父亲的自责和懊悔,更是刺痛了程江水的内心,她泪水疯狂地喷涌了出来。
程江海急忙上前道:“爸,你清醒了?”
“江海!”
程家安缓缓地转过头来,他认了出来,这不是他最顽劣也是最疼爱的老幺么。那是自己曾经头痛不已,却也欣慰不已的老幺,那更是妻子最疼爱最不放心的孩子。
程江海噙着泪,话不成句地道:“唉,爸,我在呢!我在呢!”
“江河!”
程家安转向了另一边,这是他和妻子最骄傲、最省心的长子了。
程江河泪眼婆娑地应声道:“唉,爸,我也在呢,我也在呢!”
看着围绕在膝下的三个儿女,程家安浑浊的眼眸里迸发出一股莫名的光彩来,终于完全清明了过来,连声低喃道:“好,好,好,都在呢,都在呢,这就好,这就好。都在!我们这个家就圆满了,嗯,扶我起来!”
三人连忙扶着程家安站起,颤颤巍巍地来到了里屋,在那些空荡荡的老旧家具上,尤其是对曲大民当年打制的木床,程家安东摸摸西摸摸,眉眼间充满着浓浓的回忆。
然后他缓缓地坐在床边,挥手拒绝着孩子们的搀扶,慢慢地躺了下去,侧过身来轻轻地抚摸着李秀兰曾经睡过的地方,扯动着满是皱纹的嘴角,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秀兰啊,看到了吗?孩子们都来了,咱这个家都还在,还是你念念不忘的那个家。不过啊,咱这个家现在变大了,有孙子孙女,小家变大家了。哎,真想让你见一见啊,再照张全家福该有多好啊。我也老了,回不去我们曾经待过的地方了。呵呵,我还记得你当年跟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呢,那个时候你多年轻、多好看啊,胆子比我都大……”
浑浊的脑海里一首首苍凉高亢的信天游响起,将程家安的思绪裹挟着,穿梭时空,又带回到了那些他铭刻于心的青春时光。
那里有李秀兰洋溢的笑脸,那里有永远回荡在耳边的低喃……
李秀兰:我问你,你相得中我不?
程家安:你说什么?
李秀兰:就算是个女子,我也想活得有骨气、堂堂亮亮地,不求人施舍、不求人可怜。我想问,这样的女子,你还相得中不?
程家安:我相的中!
李秀兰:家安哥,你真放心把攒了这么久的钱都给了我?
程家安:嗯,因为我相信你!
李秀兰:家安哥,谢谢,谢谢你能信我!
李秀兰:家安哥,你走了,我就给你写信,我会想你滴……
李秀兰:家安哥,我等你!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李秀兰:家安哥,我等你……
李秀兰:家安啊,我是幸福的,我是圆满的……
……那是独属于程家安与李秀兰人生的最美画卷,那是他一辈子都记忆犹新的璀璨年华。
他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地流泪,对着星空那最明亮的闪烁,说着只有自己和妻子能听懂的话语。
漫长的孤独是最残忍的无情。
那些不把爱与思念挂在嘴边的思绪,却偏偏在内心底里无时无刻不在沸腾,如刀绞心,才是最难熬的苟活。
程家安凄凄地躺在床上,脸颊上早已是老泪纵横,三个孩子凄凄地伫立在旁边,想上前安慰却又被程家安弱弱抬手制止了,泪水奔流间听着他依旧的喃喃声:“幸福,可不就是幸福嘛,我们在苦水里蹦啊蹦,没啥大的愿望,就想好好尝尝这普通老百姓的幸福。秀兰,有了你,有了这些孩子们,我们是圆满的,无憾的,也是幸福的……”
那一刻,程家安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最后一滴泪水轻轻地滑落下来,却是晶莹剔透,像一颗完美的珍珠,诠释人生最幸福的定义,没有带走一丝世间的遗憾。
这位普通的老人,用一生的平凡造就培育了他的后人,将宝贵的精神财富传承给了下一代,欣慰地告别了人世,享年75岁。
戈壁滩上,凄风再起,呜咽徘徊,像是程家安留下的最后叮咛与期盼。程家安和李秀兰的墓碑并排而立,双双合葬,生生世世永远依偎在了一起。
三对儿女在萧瑟的凄风中饱含泪水,齐齐跪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