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久违的名称,谢观潮深邃的双眼间骤然闪过一抹精光。
俗话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简短的「狂士」二字,似乎便能勾勒出谢听风一生轨迹。
抬头意味复杂地朝阁楼处看了一眼,
收回视线,打量着面前的三个晚辈,谢观潮忽地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刻,
似乎多年来压在心上的巨石,悄然间有了松动的迹象。
面对李诚的询问,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面露追忆地轻轻开口:
“谢家到了我们这一代,有兄妹四人。
二弟他年少早夭,实际一起长大的,便是我和三弟,还有比三弟岁数大些的小妹……”
讲到此处,
年过半百的谢观潮卸下了门阀家主的威严,神情和蔼的就像村头的教书先生:
“说是一起长大,其实因为我比他俩年长不少,所以更多时候像是带孩子。”
“自小他们两个性格便截然相反。
小妹喜静,平素不愿与人打交道,宁静谦虚,偏爱独处看书习武。
而三弟则好动,且有些人来疯,家里有客到访时,就属他跳的最欢……”
默不作声的李诚听到这些话,内心产生几丝恍然。
他忽然间弄懂了,为何闭门十年不出的谢听风,能让整个丹阳谢氏都劳师动众。
甚至不惜花大代价请雨润道人点天灯续命,阖族上下也无一人阻拦。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兄弟姊妹情深。
谢听风一介闲人,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大排面。
可长兄如父的谢观潮有,长姐如母的女剑仙谢咏絮也有。
雨润道人是很鸡贼,可他却并不了解谢家内情。
若他相信谢咏絮对幼弟的重视程度,一定不会做出先前的判断。
但大多数的谢家族人清楚这点。
哪怕是装出来,他们也得表现出呜呼哀痛的样子。
很多事情,不是做给死人看,而是做给活人看的。
想通这些道理的李诚,见对面的谢观潮略微停顿,继续讲道:
“…后来,机缘巧合下,小妹她被剑宗老宗主收为亲传弟子。
三弟不放心阿姊孤身前往蜀中,撒泼打滚地求父亲让他也跟去。
架不住他苦苦哀求,父亲只好妥协让他前往,而两人这一走就是八年。”
说话间,他眼神变化得犹如桌上茶水般苦涩:
“这八年间,父母先后去世,而我也继任家主之位,担起了谢家重担。
也是在这八年里,天下间风起云涌,狼烟四起,大魏逐渐由盛转衰。
时局艰难,先帝却很固执,不听庙堂诸公劝阻,连续三次御驾亲征北蛮,想看一看雪漫城的风景,唉……”
一声长叹。
带着太多太多难以言明的情绪。
身死道消,则既往不咎。
魏明帝魂归地府已经十六年,再将其拉出来痛批一顿,也没什么意义。
更何况,子不言父轻,臣不言君过。
作为经历过皇帝六下江南的旧人,谢观潮无比怀念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
闻言的李诚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有些不以为然。
他那便宜外公在位时,江南士族小日子过的不错,可其他地方百姓却是倒了大霉。
千里大运河,煌煌洛阳城,都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魏明帝视黎民为草芥,若还能得以善终,那才叫苍天无眼。
这些心思,李诚未曾在明面上流露过半分。
他和江南士族的合作,不至于说是与虎谋皮,却也没那么纯粹。
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对方想从他身上重现明帝时代的景象,那他自然不能断了人家的念想。
至于若真走到了黄袍加身那一日,
他多半会给江南门阀世家们,一点小小的震撼。
默不作声地暗暗思索着,同时他注意到,谢观潮说话时双眼涌现几许遗憾:
“盛德十一年,也就是小妹与三弟前去剑宗的八年后。
我还记得,那日是夏至,三弟他毫无通知地突然回了江都,和我说要参加乡试。”
“那时三弟他已是六品巅峰修为,在剑宗一众天才弟子中也称得上佼佼者。
我很好奇他为何突然要弃武从文,而他给我的回答,至今还记忆犹新。”
说到此处,
他忽地向右偏头,凝视安静坐在一边,看上去基本没存在感的长子,眼神含光,一字一顿:
“你三叔说,学武救不了大魏百姓。
他想试着做些什么,从而改变这個世道。”
微微一顿,谢观潮的声音略微提高了几分:
“我当时心底笑他天真,反问他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他那时则说,无非一念救苍生,即使失败了,总有其他路可走。”
李诚:……
谢景之:……
虽然明白谢观潮这是在借机教子,指点谢景之理当胸怀大志。
可听到‘无非一念救苍生’时,李诚还是不由感到心潮澎湃。
闻言的谢景之微微一怔,继而轻轻颔首。
和三叔年轻时相比,他的确自叹弗如,格局小了。
沉吟了下,
李诚瞥见身旁的小师妹,双手捧心托着小脑袋,似是听入迷的模样,心底一笑,轻声询问:
“所以,伯父你同意舅父参加了那年的乡试?”
说完,李诚顿时觉得他话语里的称呼不太对劲。
有点乱七八糟,还真就是各论各的。
不过谢观潮并未察觉到异样,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嗯,当时我感慨于三弟的志向宏远,所以也没多想,便答应让他参加当年乡试。
当时我也不曾料到,那竟会是大魏的最后一次乡试……”
闻言,李诚则默默在心底做起了算术题。
盛德是他那便宜外公的年号,共有十三年之久。
而盛德十一年是乙丑年,今年则是癸未年,相隔刚好十八年。
念及此,他下意识地语出试探问道:
“舅父那时可曾已有秀才功名?”
要参加乡试,必须先参加郡里和县里分别组织的考试。
通过者称为生员,授予秀才功名,这才有参加乡试的资格。
“不曾,”自觉没什么可遮掩的,谢观潮面不改色地说道:
“三弟他终日在蜀中练剑,路途遥远,无暇回江南参加县试。”
无论在大晋还是大魏,亦或之前的朝代,科举都是件神圣又庄严的事情。
即使盛德十一年离大魏灭亡相距不远,北方和中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但诺大的儒门毕竟不是吃干饭的。
既然那年举办了乡试,就说明一切还得照规矩来,暗箱操作依旧千难万难。
而谢观潮的潜台词意思则是,
他动用了谢氏家主的特权,帮当时的谢三爷先上车、后补票,弄到了秀才身份。
类似皇权不下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