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跃天心下一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四下一暗,他见机不可失,立即便跃进了树林之中。
原来刘淳杰的“火褶子剑”挥了半天,自是烧得极快,不多时便熄灭了。他临敌经验不足,忽然见火光一熄,楞了一楞,马跃天便已进了林子,待他追进树林,哪还有马跃天的踪影。
那马跃天一进林子,立即使出了他少林的隐匿功夫“六尘无踪”,此式和他最为精通的“波罗蜜多神拳”系出同源,正是化用《心经》中“无色声香味触法”一句。出家人讲究无嗔无怒,倘若不小心同人起了争执,便可以此招隐遁。马跃天虽是俗家弟子,但他既精于神拳,那么此式自然也是他之所长。
刘淳杰那日连他义姐云太平六扇门的隐匿功夫都没能察觉,此时又如何能识得破少林神功。他几次寻那马跃天没寻见,记起那日忧心之事,便收敛姿态,以防马跃天偷袭。
但马跃天作贼心虚,时刻惦记着不能暴露本门功夫,如此畏首畏尾,又如何还会再挑起事端?待刘淳杰又寻了几次,终于回到那埋葬牛府众人尸首的地方查探时,他便立即起身,从树林的另一头逃下了伏牛山。
……
建安是会稽郡南部的一个小县,虽属扬州,却已毗邻燕唐人称之为“南荒”的排夷国,自是并非富庶之地。然建安少林寺虽远不及嵩山少林寺规模宏大,但庙宇佛像的精雕细刻却尤有胜之,可见当年穆云出手之豪爽。若非如此,一门心思参悟“以法修功”的妙法禅师,又岂会答应收下并非出家之人的马跃天来作为自己的关门弟子。
这建安既是马跃天的家乡,又是他习艺有成的地方,四下自是不乏民众歌功颂德之声。不是称赞马大统帅年轻有为,便是感激马大统帅四下剿匪。
但梅兰竹却不是来这打听马跃天之事的。除非教她得知马跃天便是杀害牛贤季的凶手、以及其杀害牛老丞相正是意在九鼎,否则她压根不会对这位“马大统帅”有半点兴趣。
她只会对两件事感兴趣,一是胜过天下所有男子,二是寻到世间某个男子。
这个男子,自然是令她“见都没见便倾心”的“飞狐”符辉。
梅兰竹二日前便来到了建安,然后几乎把建安县城的人家给问了个遍。
但这建安的百姓果然不愧是“飞”、“辉”不辨,“符”、“狐”不分——虽然这也是那日她在表妹的提示下发现的唯一线索——她问了半日,有用的消息没问出什么,倒从乡民的重复中听到了一大堆什么“‘飞福’胡辉”、“‘灰狐’符飞”以及“‘挥符’胡飞”的名头,听得她不禁直摇头。
她忽然觉得这符辉好像又不该是建安人,否则光是听别人喊他的绰号名字都该累个半死。
当然,这其实只是她满腹牢骚时的想法。毕竟官话不准的只是建安的寻常百姓。那些武林大派、名门世家的人物,还是辨得明“飞”、“辉”,分得清“符”、“狐的。
所以真正累得半死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
此处虽然并非武林中泰山北斗的嵩山少林,梅兰竹还是上了少林寺。她要询问的本是俗事,本不愿打扰那些高僧大德清修,但此时俗人既已问尽,她便只好希望能从僧人口中得知一些事情。
建安虽是偏僻,终归也属江南地界。少林虽是僧家,终究也是武林一脉。所以当知客僧听闻来的是江南梅盟主的女儿之时,立即将其请入知客院坐下,又立即去报之妙法方丈。
没过多久,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和尚快步走进了知客院。若不是门外众僧喊了一声:“方丈!”梅兰竹还想不到,这位远看好似弱不禁风的老僧,竟就是名动江湖的南少林掌门人妙法禅师。
但正所谓“人不可貌相”,妙法方丈一走至梅兰竹近前,梅兰竹便感受到一股不威自怒的迫力。江湖人均知妙法为人随和,更何况又是少林高僧,断不可能故意以功力威慑后辈,那么这股迫力,显是其功力过于深厚,不小心便泄露出来的皮毛罢了。
“晚辈拜见方丈。”梅兰竹定了定心神,依江湖规矩给妙法方丈行礼。
妙法方丈也当即还礼,待二人分宾主坐下,便说道:“老僧十数年前去万梅庄赏梅,见过少庄主一次,那时少庄主还尚不满五岁,想必已记不住老僧了罢?”
梅兰竹当然已记不得此事,否则方才又如何会没认出这位高僧。只见她微微一笑,回答道:“方丈是世外高人,倒也能对晚辈及庄子这等俗人俗物记得如此清楚,那是晚辈的荣幸。”
妙法方丈也微微一笑,说道:“老僧虽是参佛之人,既入江湖,便也不可能不过问俗事,僧不僧俗不俗,倒让少庄主见笑了。”
梅兰竹虽勉强上得少林寺来,待见到妙法方丈威严,本想询问的事情又有些不敢问出来了。此时听其自称“僧不僧俗不俗”,这才心中一喜,终于说道:“晚辈此次不请自来,正是有一极俗之事想要请教方丈,不知当问不当问?”
妙法方丈既未接着梅弄玉书信,早知梅兰竹是为私事前来,此时见其意甚诚,便又微笑道:“老僧近年并未再出建安一步,少庄主想要问什么但问不妨,只是老僧若答不上来,还请少庄主勿怪。”
“晚辈既是来求教的,又如何敢怪罪方丈。”只见梅兰竹顿了顿,便从其父亲上金陵、有一身着红斗篷的男人暗助其万梅庄擒拿阳羡城宵小鼠辈之事又说起,直说到她近日在建安附近寻问这“飞狐”符辉,却又毫无收获一事。只是此处既是佛门清修之地,她那小女儿心思,自是隐去不提,只推说是想寻到这“飞狐”符辉,以万梅庄之名好好犒谢于他。
但那妙法禅师是何等人物,虽说他自幼出家,没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既入江湖,僧不僧俗不俗”那般,旁人的情爱之事,他也见识了不少。他听梅兰竹说自己亲身前来建安只为打探那符辉身世,提到符辉的名字又双颊泛红,如何不知其动了心思。于是便依然微笑着道:“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梅兰竹见妙法方丈如此之说,显是识破了自己的心思,不禁又是脸上一红。只是她虽也知方丈所颂的二句佛偈是出自《西游释厄传》,却不知方丈为何以此作喻,总不会是说自己这份爱慕之心也要如同学佛一般,“佛即心兮心即佛”的修心吧?或是说自己也需像那大唐高僧一般,要经历那“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寻得那“飞狐”符辉?
她正在兀自烦恼,那妙法却又念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此偈则正是《金刚经》中十分有名的禅语,梅兰竹自也听过。此时听妙法方丈说起,这才明白方丈既不是要自己修心,也不是要自己修难。只是说“三心”既不可得,便只得一切随缘。因缘到了,不须强求,因缘未到,强求不得。
但她本是极为要强好胜之人,这符辉之事倒还罢了,另一事更可说是“逆天而行”,她又如何能接受这等“因缘天定”的说法。只是妙法既是武林前辈,又是高僧大德,她既不便当场相辩,也多半辩其不过。于是她只是站起身来,行礼说道:“多谢方丈指点,晚辈这便告辞了。”说罢便向院外走去。
那妙法却叹了口气,他见梅兰竹须眉之气太重,虽显现小女儿心思,却仍掩盖不了其中戾气,便想试着讲佛法消解。但要知习武之人本就极难不争强好胜,他自己是大半生参禅之人,当年都因止不住执念才南下的建安,他的关门弟子马跃天虽也读佛甚精,妙辩无解,却更不忘与人处处相争,至于梅兰竹这等与佛无缘之人,连佛法都听不进去,就更别提作不作“如是观”了。
但妙法也知道,他若让梅兰竹这样离去,此事反倒成了他自恃身份,教训晚辈。没奈何,只得讲明道:“少庄主稍住,那符辉确与我建安少林有些许因缘,只是老僧曾答应过他,不得将他的事情转告旁人。他并非建安人士,此时一出建安,少庄主在此处必然是寻他不着的了。他既肯相助少庄主,想必终会再度现身,少庄主只需回庄静候因缘便是。”
“多谢方丈指点。”梅兰竹本已走到知客院院外,听得妙法方丈如此之说,这才回过头来深鞠一躬说道。她方才的“多谢”自然只是不耐烦的客套话,此时的“多谢”,才是真正对这位高僧大德的感谢。
但她却依然不等妙法方丈回应,便又转身快步的离开了。她当然是急着赶回万梅庄,却未必是回去像妙法方丈所说的“静候因缘”。
只是她庄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仅此而已。
……
刘淳杰离开伏牛山已经有三个时辰了。
他最后还是没弄清楚,昨夜和他交手的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又是去伏牛山做什么的。
他虽回去仔细翻看了马跃天挖出的那些尸首,但他毕竟和牛贤季已疏远太久,虽然从装束上猜到了这些人便是牛府的下人,却并不知道里面已经少了个老乐。
而这些尸体便都是非常普通的被刀斧棍锤砍砸致死的了,他一直翻看到天亮,也没看出个什么端倪来。反倒是他在天亮后回到那“神羊寨”中,倒是发现了几样重要的、确切的说是他自认为重要的物事——一件彭蠡泽水贼写来的书信,一块刻着游龙帮标记的令牌,以及一张印有丹阳郡郡守大印的告示。
这些当然都是言骏伪装自己逃去扬州所留下的证物,却被刘淳杰给当了真。但这也实在怪不得刘淳杰,毕竟书信、令牌可以伪造,但那告示上面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官印。换做别人倒也罢了,刘淳杰却是相门子弟,自是一眼便分得出真伪。而他既然知道那告示是真的,那么必然觉得是丹阳太守与言骏官匪勾结,则言骏如书信所说的逃往了扬州,也是理所当然。
刘淳杰没有想错的是,这丹阳太守正是言千里为官时的生死之交,言骏就是言千里之事,朝廷中也只有他一开始便知道。而这告示确然是他受言骏所托,命心腹以快马交到言骏手中的。
刘淳杰没有想到的是,这丹阳太守也仅仅是将这份告示交给言骏而已。言骏既同程明一道往相反处的益州逃去,万一这告示落在朝廷手里,丹阳太守也大可推说言骏是从他治下某县的公榜上弄到的。
刘淳杰这几日虽有所长进,却也实在算计不到这步之上。
所以此时已回到雉县客店的刘淳杰,将几日之事写成书信,告之正在江陵为牛老丞相办丧事的师父。然后他便同那店老板结算了房钱饭钱,离了客店,便走到淯水边上,打算雇艘船,走水路前往扬州。
“船家,您这船去扬州吗?”刘淳杰向着淯水边最大那艘船的船夫问道。
那船夫是个四、五十岁的精壮汉子,听到刘淳杰喊话,白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刘淳杰还以为那船夫是没听清他说什么,又喊了一遍,但那船夫别说回答,就连看都懒得看他了。
刘淳杰一头雾水,只好离了这船,又找了其它船的船家来问,他生怕是人家嫌船钱少,此时便又加了一句:“银子无所谓,您开个价就行。”
但他花了一个时辰,把这淯水边的船家给问了个遍。得到的答复却并无太大差别,脾气好的船家,对他摇摇头倒也罢了。脾气差的船家,立即便向着他骂道:“有银子了不起啊?你怎么不用坐银子去扬州呢?”
刘淳杰更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说错了啥话,惹到人家不快。
但他总不能因此就不去扬州了。于是他打算态度再恭敬点,好生去找个船家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了他,只听那声音说道:“这位相公,你是要找船去扬州吗?”
刘淳杰听到说话,回身一看,有两个瘦长的男人正笑咪咪的盯着他,二人长得还算马马虎虎,只是身上的衣服,都十分破旧。
“是的,二位这是有船吗。”刘淳杰也陪笑道。他生怕自己态度不好,又惹到人家,便做出一付十分谦逊的模样。
“咱叫田贵、这位是咱兄弟田富,这位相公贵姓?”只见左边的那位汉子指着另一人说道,听声音正是方才叫住刘淳杰之人。
“在下姓刘,刘淳杰,还请二位田兄指教了。”
“指教倒是不敢当,嘿嘿,咱二人见刘相公在这附近转了一个晌午,却一无所获,于心不忍,这才过来和刘相公说上几句。”只见那田富笑呵呵的说道,“咱雉县是个小县,江边都是些小船,休说去扬州,就是这南阳郡也出不得,刘相公莫说给多少银子,就是给多少金子,那些船家也是去不了的。”
刘淳杰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那些船家的对他的态度那么不友善。船家们还当他是故意去消遣他们的。于是惭愧说道:“在下不通船事,倒惹的大家不快,实是过意不去。”
只见那田贵也笑呵呵说道:“刘相公不必抱歉,那些船家脾气一个比一个急躁,他们若是肯多问相公一句,不也就能知道相公是好意歹意了?”
刘淳杰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此事便也罢了。方才二位田兄说这里的船都去不了扬州,那不知二位有何高见?”
那田富也点了点头,说道:“刘相公是个痛快人,咱兄弟二人也不拐弯抹角了。”只见他顿了顿,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破衣服说道:“刘相公也见着了,父母虽给咱兄弟起了个‘富贵’的名字,却都只有穷光蛋的命。咱兄弟见刘相公才是真正的富贵公子,却还要亲自忙碌这寻船之事,只觉十分的不妥当,便自荐给相公当个几日的管家。刘相公只需先给咱兄弟各五十两,咱同去襄阳城里寻个大船,等到得扬州后,再各给五十两,这几日间的一切事情,便都由咱兄弟包办,刘相公只管掏银子就是。”
刘淳杰这才知道兄弟二人的来意。他虽一直呆在回雁峰上,却也知这几日便要一百两银子的管家是有些贵了。但他见兄弟二人说话率直,毫不遮掩,便心生好感。更何况正如二人所说,他自己此时已十分“富贵”,二百两银子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虽并没有富家公子的毛病,并不讨厌事必躬亲,但他确实有很多世俗杂事不清楚,倘若之后还要他像今日寻船一样白忙乎一个多时辰还惹得人嫌,那他也的确宁愿请两个暂时的管家。
于是刘淳杰便从怀里摸出两锭五十两的银子,轻轻一弹,只见那两锭银子同时飞起,正好落入兄弟二人的怀中,但不一时便又听见“丁”、“丁”两声,显是那银子又落在了地下。原来刘淳杰这手使得虽十分巧妙,他同时将两锭银子弹向二人,两边的力道都拿捏的分毫不差,但他却忘记兄弟二人的衣衫已是破旧不堪,又如何还能兜得住银子?
但刘淳杰这一手还是震惊到了兄弟二人——尽管他自己此时是一脸尴尬——兄弟二人原先只道寻到了个豪阔的公子哥,却没想到他手上功夫竟精妙至斯。只见那田贵赶忙把地上的银子捡起来,那田富则陪笑道:“少爷神乎其技,让小的们大开眼界,小的们衣着破烂,倒浪费了少爷的一番好意。”他二人此时既已算是刘淳杰的管家,自是立即改了称呼,只是以刘淳杰的年龄,称其“老爷”实在是不大合适,便以“少爷”相称。
那刘淳杰却并没在意这称呼,他还在为自己方才太过疏忽的那一手尴尬着,半晌才回过神来说道:“好罢,我们就先去那襄阳城,在下先送二位一套能揣住银子的衣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