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 煎熬的徘徊(1 / 2)人间值得首页

楼顶上的尤暨,把踩在脚底下的碎玻璃碴踢出了平台。随后,他弯曲了僵直的双腿,蹲下身子,把自己调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楼顶上太冷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平台上站了多久。

从8楼的乐起来公司走出来,他就从消防通道径直走上了天台。

融兴大厦通往楼顶天台的防火门从来没有上过锁。在融兴大厦还是融兴大酒店的时候,这里每到夏天,就是啤酒花园的所在。

住在酒店的客人,以及这个城市喜欢夜生活的人,都可以来这里喝啤酒吃烧烤。大酒店的经营盛期还赶上过一届世界杯和一届欧洲杯。在那个盛夏,从融兴大酒店楼顶爆发出的怒吼、狂呼、砸烂酒瓶子的声响能蔓延到半个天安。

尤暨踩到的那颗碎玻璃,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尤暨把双腿伸出大厦的楼顶,坐在平台的外沿处。他的双眼一直看向北方的天际线。

在天安的最北边,是一条贯穿三省的长河,这条河,源头是长江的支流,绵延了几百公里后最终又汇进长江。

沿岸的三省百姓,千百年来和这条长河相爱相杀。干旱和水灾是一张牌的正反面,翻到哪一面,都是灭顶的灾难。

饥饿、疫病、迁徙,是解放前多少代天安人拿到的剧本。新中国成立后,历经10年治理水患,才让这里的老百姓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肆无忌惮的长河给祖祖辈辈的天安人烙上了“听天由命”的基因。天安人从老祖宗那一辈起就清楚地知道,人要认命。人,生而卑微,想和天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天安人又离不开这道长河。它为天安筑起了一道天堑,是这里天然的水长城。

中华大地在几千年的历史洪流里,不断在上演中原汉人抵抗由北至南的外虏入侵的故事。

但是天安的命运就好很多。

这条河水势凶猛,滔滔不绝,唐朝的安禄山,金国的金兀术,他们的铁骑都在这条大河边停住了脚步。

这片因为水患而频发天灾的土地,却神奇地避开了几场大的人祸。

天安的人更加不愿意离开故土。尤暨本可以选择离开,因为他的籍贯并不在天安。

尤暨的母亲爱上了一个外乡人,这段恋爱炙热不可抵挡。尤暨对于母亲挚爱的父亲已经没有了印象。在他五岁的时候,母亲因病亡故。他的父亲,将尤暨放在姥姥家后,说是给妻子办后事,却一去不复返。

尤暨的记忆里,只有姥姥。

姥姥常年穿着一件灰色的上衣。冬天是棉袄,夏天是褂子。她的裤腿总是挽着的,脚上一年四季都是那双黑色橡胶靴。

在尤暨的印象里,从未见过姥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休息的样子。早上一睁眼,姥姥就在院子角落的老灶台上煮玉米、蒸红薯。

姥姥会陪着尤暨去上学,看着他走进学校的大门,自己转身回去插秧、收拾水田。

姥姥家有两亩薄田。常年挽着裤腿、穿着雨鞋的姥姥,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在稻田里。水田里经常有红色的水蛭,嘬在人的腿上,贪婪地吸出大口大口的血来。

尤暨放学早的下午,会来田里找姥姥。姥姥回应着他的呼唤,走上田埂,顾不上和他说话,先要弯下腰,用双手使劲地拍打自己的双腿,直到把腿上的水蛭震掉在泥里。

晚上,电视里播放着《新闻联播》,脱下雨靴、光着脚的姥姥就坐在电视前的板凳上,用一只破了边的红色塑料大盆给尤暨洗校服。

尤暨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学到中学,自己身上总是脏兮兮的。学校里要求每个孩子买两身校服,可是舅舅交给学校的钱只够买一套。

《新闻联播》的音乐一响,姥姥就会把尤暨的衣服扒下来放在红盆里浸泡,在一只褪色的搓衣板上用力揉搓。

洗完的衣服,姥姥会用烧红的熨斗先烫一遍。熨烫完的衣服更容易被晾干。尤暨一边写作业一边能听到热熨斗烫在湿衣服上的“滋啦”声。

姥姥的手握着熨斗在湿漉漉的校服上来回伸展,不仅发出声音,还生出一股潮热的、暖洋洋的味道。那股像煮花生一样的味道长久地留在尤暨的记忆里。

在考上大学之前,尤暨对于生活的所有认识都来自于姥姥。

毕业之后,他一度想不明白,仅仅靠着那两亩水稻,姥姥是用什么供自己读的书。他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也没有问过姥姥这个问题。

此时此刻,坐在十层高的天台上,尤暨开始后悔。他还没想过自己要怎么对姥姥好,他的人生规划里还没给姥姥留个位置,姥姥就这么突然地离他而去了。

舅舅说,是村里的人发现了姥姥。她倒在水田里,手里还攥着一把水稻秧苗。村民七手八脚把她抬出池塘,有人拨打了120,有人给她嘴里塞了毛巾。

村里人不知道姥姥得了什么病,他们朴素地认为,昏倒的人嘴巴里都要咬着点什么,不然会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县医院的大夫说姥姥得了脑梗,没有治愈的希望。

舅舅把姥姥接回家,放在老宅的床上,每天把稀粥喂到她的嘴里。尤暨是想回家的,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回去后又能做什么。

他既拿不出能给姥姥治病的钱,也没有能力把姥姥带离那间老宅。他就那么耗着,盼望奇迹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