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想杀之人,是福气;杀完了人再耍耍鬼,岂不是翻番的福气?我对你可是羡慕得紧。不像我,杀一个人,没杀成;求死,偏偏又死不得。便落得了如今这幅惨淡光景。”
嗓音渐低,南北抱起怀里的酒葫芦,咕咚咕咚灌下小半壶。
“听你这话……有仇人,不甘心?”
“仇人已经是死人了,不甘心又如何?”
黑猫打了个酒嗝,
“难不成他们还能扒开坟头,千里迢迢来,陪我演一折冤家路窄的俗戏文……”
“汪汪汪!”
几声含糊的犬吠,打断了交谈。
一只头顶肉瘤的大狗从门口的棉被帘子下钻了进来,呼哧带喘舌头直甩,明显是一路狂奔而来的。
大狗对上路左的目光,呜咽一声,塌着肩膀软着爪子,往南北那里凑了凑。
路左抬抬下巴,
“你的狗腿子来了。”
铛啷一声响,大狗低头张嘴,吐出一枚满是血渍的腰牌。
咚!
葫芦摔落在地,酒水四溅。
空气似乎凝滞了瞬间,南北死死盯住腰牌,碧绿瞳孔缩如针芒。
“喵?”
“汪汪,汪汪。”
“喵?!”
“汪汪汪……”
猫同狗讲好一阵子,似乎遇上了瓶颈,急得大狗团团转圈。
它灵机一动抬起后腿,被路左狠狠剜了一眼,这才讪讪地收回家伙,指甲沾着酒液,在地面上涂抹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
瞧着像是……一支旱烟锅?
南北默然低着小脑袋,好半晌才开口:
“看赏。”
半根牛肋骨从路左手里丢了过去,大狗冲他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叼起裹着厚肉的大骨头,臊眉耷眼溜回夜色。
“这年头,畜生都开始学人讲礼了。”
路左打趣了一句,扭头望向南北,微微一怔。
碧玉般的狸猫眸子里,前所未有的锐气烧尽了醉气,就像是……死灰复燃的烈火。
“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冤家路窄的俗戏文。”
路左提醒。
“哦,对。以前没瞧出来,这间铺子好风水,俗戏也能成真。”
南北嗓子沙哑,
“今晚,我的福气要上门了。”
路左看了看店门,又瞅了瞅狸猫,表情古怪。
“你仇家?”
“其中一个。”
“唉,快打烊了都。”
路左抻了个懒腰,探手握住刀柄。
“也罢,加个班,宰了呗。”
“……不多问问?”
“你帮我对付郑屠的时候,多问了么?”
路左笑笑,
“我不跟你客气,你也甭和我外道。等哪天你有谈兴了,别忘了找我喝酒便是。”
“……”
南北一抿嘴,“我这仇家,可是个硬茬。”
“正好用来磨刀。”
木柴噼啪,火苗正旺,剔骨刀淬出修狭的寒光。
“既然如此,我先备道好菜。”
狸猫几步跃上案头,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空白黄符,尾巴先蘸过牛头的眼角血泪,又咬破舌尖,往上喷了一口精血。
尾尖笔走龙蛇,勾画完毕,南北将整张符纸囫囵吞下肚。
路左用刀尖戳戳牛头,左右打量一番。
“完事了?”
“完事了。”
回答他的,不是狸猫,而是剥了皮的牛头,吐字中隐隐夹杂有某种特殊的音节。
一人一猫相视而笑。
路左眨了眨眼,两个月前,自己莫名其妙一头撞进这方天地,冰天雪地里一抬头,面前便是这样一双亮晶晶的碧玉瞳子。
光怪陆离的野茅山,口吐人言的狸猫妖……
种种背后,分明藏着浓墨重彩的故事,但路左并没有主动深究的打算。
正如郑屠所言,来樵县的,大多是走投无路,各有各有的辛苦,各有各的不堪。
比如……
路左抓起清水瓦罐,往鲜红刀口一浇。
血水横流,一笔一画,织成了只有他看得见的纹络。
只是这些纹络模糊不堪,如病蛇一般,勉强辨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什么“归墟事件”“钦差督公”“后金国”……也是晦涩难懂,不知所云。
“残次玩意儿,搞个屁的穿越。”
路左忍不住咬牙嘟囔。
“什么?”南北耳尖轻颤。
“哦,我是问,‘客人’多久……”
呼啦!
棉被帘子忽地被掀开,一杆包浆油亮的旱烟锅探了进来。
大股冷风裹着潮气直往屋里灌,风声压得炉火一低,揉乱了墙上的影子。
路左一抬眼,隔着几张八仙桌,遥遥对上一张褶皱老脸。
“呦,来客了。”
——
耕牛伤病死亡,不报官府私自开剥,笞四十;私宰马牛者,杖一百。
——《大明律·厩牧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