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一声炸雷,好像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原本还烈日炎炎的苍穹眨眼间就暗了下来。从海面与山脉上翻滚着的黑云,被那一声炸雷惊动,犹如遮天蔽日的大幔般拉开笼罩了整个天空。
旋即,豆大的雨滴就急促俯冲而下,将黑色地表的土壤敲得坑坑洼洼,让缓慢且坚定上涨的辽水面摇曳起朵朵涟漪,恣意的招摇。
刚刚进入六月中旬,雨季比往常提前了半个月到来了。
万幸的是,有了主副将的以身作则,极大促进了各部兵卒修筑兵营的效率,也堪堪赶在雨季到来之际悉数修好了。
也让夏侯惠暂且松了一口气。
有一说一,他是真不想杀人立威。
不是不知道“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的道理,而是觉得诸多兵将奔赴千里之外来讨贼,本就很艰辛,被拿来立威也太过了。
所以,他在暴雨联绵的时候,也勒令除去在外戒备的将士之外,其余士卒皆在各自营帐中养精蓄锐,自己则是每日冒雨巡视。
为了让士卒情绪稳定一些。
如鼓励他们稍安勿躁,只需等雨季结束,大军围困襄平,不日便可诛贼子公孙渊竟全功,顺利归去领赏了。
如了解每个营帐的柴薪是否充足、毡布有无漏水等情况,及时做出对策。
而他这番作态,令所有幽州边军都不复有怨言。
早在辽西孤竹城外兵营的时候,所有士卒都知道夏侯惠贯彻着“士卒未饱,将不尝饭;营幔未立,将不就舍”,是一位极其爱护士卒的将率。
现今又加上了“雪不服裘,雨不披蓑”的美誉。
因为与夏侯惠共同熬过冬季的王颀麾下兵卒,就私下谓过他们,声称在值守兵营的整个冬季里,就没有看到夏侯惠穿裘衣。而今更是将所有雨具都分配给在外戒备的将士,自己每日巡营的时候都被淋得犹如落汤鸡。
试问,今魏国上下,有几位将军能做到如此呢?
他们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尤其是跟随在夏侯惠身侧的夏侯庄,也每日随着巡营、也被淋得够呛。
一个半大小子都能忍受雨涝之苦,他们这些以吃苦耐劳著称的边军,竟抱怨修营辛苦与雨季难熬?
可丢不起这人啊!
嗯,夏侯庄如今挂了个假佐之职。
他先前在王颀麾下磨练的表现,令夏侯惠很满意,便也再度将之带在身边悉心培养,让他多看、多想、少说话。
要求,则是让他对自己的调度、他人的建议悉心琢磨。
比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别人为什么要这样建议,辽东军为什么会如此反应等。
一时想不明白也没关系,先记下来,待到战事结束了,再以结果来反推;若是还是搞不懂,再寻个时间来问他,他会一一解惑。
且为了鼓舞夏侯庄的积极性,他还是声称,若是表现让他很满意的话,就将天子曹叡赐下的那支马槊赠给他。
就如先前他在王颀军中表现很好,就获赠了一匹良马一样。
说白了,这是将他当作夏侯家第三代将率来培养了。
这令仲兄夏侯霸见了,都不由有些感慨——若不是他独子一年前就入宫为郎了,必然会将之遣来夏侯惠身边当小厮。
咳~
入秋七月,暴雨持续的第九日。
自渤海郡转运粮秣而来的船队,逆着小辽水(浑河)而上,折道大梁水(太子河),直接抵达了襄平城外。
其中,有十数艘船只竟满载着干鱼、干肉等。
这令所有兵将都十分诧异。
要知道,魏国在连续数十年的征伐之后,国库空虚、军粮之中已然极少有肉类供应了,而今竟如此奢侈,属实令人难以置信。
待让士卒们将粮秣搬运入军营,夏侯惠引船队督郑贵(郑胄)入营询问,这才知道是天子曹叡特别嘱咐的。
原来,先前夏侯惠表奏作战计划,言及雨季对魏军有弊有利,请曹叡莫要听信公卿建言诏他罢兵后,曹叡便让负责筹集粮秣的粮督李祯,额外准备了许多肉食供应,旨在让伐辽东的兵将们不会因为苦熬雨季而士气低迷。
不得不说,在很多方面,曹叡是一位很明智的天子。
又或者说,为了将夏侯惠与毌丘俭培养上庙堂高位,曹叡算是不留余力了。
是夜,肉香弥漫整个魏军兵营,在欢声笑语中,诸兵将的士气为之大振,一扫暴雨连绵的阴霾。
而喜讯还没有完。
暴雨持续的第十一日。
夏侯霸与司马陈骞遣人来报信,卑衍与杨祚留在辽燧的卫守将,最终还是抗不住良心折磨,出来投降了。
是的,就是良心。
他能被留在辽燧驻守,忠诚这方面是毋庸置疑的。
且卑衍与杨祚引大军北去,只留了两千兵卒给他,也就意味着让他做好殉职的准备。
对此,他自身也有了觉悟。
打算在被魏军攻打到无力回天的时候,便一把火将粮秣给烧了,然后突阵殉职。
但没想到的是夏侯霸引兵过来后,并没有攻打。
连围困都没有,只是在外让人高声劝降了几句无果后,就没有然后了。
起初,卫守将还以为是魏军主力在襄平,没有余力攻打辽燧之故,但没想到这是他良心饱受煎熬的开始。
仅是数日后,辽燧外就来了许多辽东兵卒,且不少人还带着伤。
其中好些人卫守将都能叫出名字。
而这些袍泽先是转述了卑衍与杨祚三战皆败北、已然遁入襄平城内的事实,然后开始控诉自己舍身忘死鏖战却被抛弃的经过,继而讲述魏军不诛俘虏与伤兵且放他们卸甲归田的仁慈,最后则是求卫守将能放弃抵抗。
理由,是魏军没有多余的粮秣供他们这些俘虏与伤兵所食,若没有囤积在辽燧的粮秣与伤药供给,他们都得饿死或不治而亡。
卫守将当然不会不战而降。
虽然他内心里对这些俘虏伤兵也很同情,但职责所在,已然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嘛。
然而,在他义正言辞的回绝、信誓旦旦的声称自己必然“燧在人在、燧破人亡”后,所有俘虏与伤兵便开始绝望的号哭了.
且是昼夜不止。
哭得辽燧守军心有戚戚焉、不忍直视,哭得卫守将心烦意乱、良心不安。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曾经一个锅里捞饭吃的袍泽啊~
况且辽东就四郡,人口不多,很多守兵都与外面那些被魏军“精挑细选”出来的俘虏伤兵沾亲带故,甚至还有同宗兄弟的。
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个饿死在燧下,而无动于衷呢?
这样的号哭,持续到第三日,辽燧守兵们军心动荡,各种窃窃私语,时不时就将视线落在卫守将身上,令他如芒在背。但当他将目光转过来的时候,那些兵卒便神情很不自然的连忙别开头,不与对视。号哭持续至第五日,连卫守将的亲卫都忍不住劝说,是否用箩筐将些许粮秣与伤药垂下城墙。
这也令卫守将彻底死了心。
他知道,整个辽燧之内,不会再有人愿意与他共存亡了。
即使他不愿意投降,辽燧也会因为士兵哗变而易主。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卑衍与杨祚三战皆败、遁入襄平城内意味着什么。
所以在第六日,他什么要求都没有提,直接让士卒们打开了营门出降,自己则是在魏军进入辽燧之前自刎身亡。
缘由无他,公孙渊对他有大恩。
且辽东男儿,也不乏无畏赴死的勇气。
当然了,他的死去,就犹如辽水偶尔泛起的水花那般转眼则逝,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夏侯霸与陈骞嘉其忠,将他葬在辽水畔,然后接手辽燧布防、带着俘虏与伤兵继续朝着新昌、安市等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