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多谢圣上。”
于光急了,“别光说啊,跪地磕头啊!”
宋仁摸了摸脑袋,他有些不理解,圣上搁十万八千里呢,这个点估计正抱着妃子睡觉呢,我跪地磕头他瞧得见啊?
形式主义要不得啊。
宋仁,没有跪,也没有谢恩,不是他不懂礼仪,也不是装b,而是很矛盾。
在见到李木匠之前,在遇到淳朴的老农,在看过江都县百姓时,宋仁是想当官的,想让这群百姓过上好日子的。
不当官,他就没办法修改大明朝律法,无法做到心中想做之事,让公义存在公堂之上,让百姓里少一些像小翠那样无辜可怜的人。
可在见到李木匠之后,听到一些话后,他有些退缩了。
宋仁不是没有了解过大明朝的现状,只是了解过后,他心寒了,迷茫了,他只知道大明朝的官员都迷失了,不是迷失在官场之中,而是迷失在了他们眼中的“世道”里。
组成这个“世道”的是百姓,迷失的这群朝臣们唯一做过的事,就是让这“世道”越来越该死。
李木匠告诉过宋仁,那年盂州发大水,他和他的乡民都成为了流民,颠沛流离,他们饿啊,啃树皮,吃枯草,吃观音土吃的腹大如鼓,知县下令将城门关闭,不准让他们进入城中,就只能在官道上躺着,饿着,哭着求着。
知县呢,就带着一群官吏站在城墙上就这么看着,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朝廷派来了礼部的官员,安民,怎么个安民呢,也是站在城墙上,看着,嘴里说些他们听不懂的话,一句都听不懂。
赈灾的粮食,发了,一日一餐,由几个百姓推着车,将一个又一个大木桶推到城门外,木桶里面,说是白粥,可李达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白粥还有灰色的。
全是灰色浑浊的水,几乎看不见几粒米,还掺杂着一些沙石。
议政殿中的朝臣在干什么?他们齐齐倒吸凉气,哇,还有观音土这种东西啊,骇人听闻呀。
天灾人祸,官粮之中掺杂了砂石,朝臣们还是倒吸一口凉气,那能吃吗?多硌牙啊,骇人听闻呀。
朝臣们,总是装作他们不知道这个世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模样,怒不可遏,怒火冲天,然后义正词严的说要让这个世道变得更美好,对着百姓的耳朵,大声说道,这个事,本官已经知晓了,本官一定会处理,处理好,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你们放心,你们踏踏实实的继续生活就行,放心吧,放心吧,放心吧,没用的事情说三遍。
这,就是大明朝的现状,大明朝大部分官员的现状。
宋仁不是不想当官,而是不敢,他不想让自己被“同化”,成为另一位何敬文,成为清白的罪。
很多曾经被父亲拿七匹狼抽身子的男孩发过誓,当我有了孩子后,我一定不会打他,可结果呢,当他真的有了孩子,打得比他爹还凶。
很多胸怀大志的读书人参加科举前,也都发过誓,要成为一位好官,清官,为民请愿,可结果呢,贪得比谁都狠,欺压百姓比谁都强。
宋仁真的害怕,害怕当手上握有权力后,他会不会忘记初心,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所以,他去经商挣钱了,他躲到北山茶庄,不愿意去抱于光的大腿。
可事与愿违,选择的路口,还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宋仁的所思所想和于光脑补的内容脱离甚远,有些地方却又惊人的雷同。
见到宋仁迟迟没有谢恩的举动,于光的脸上带着七分疑惑两分不满一分震惊问道:“你,不想当官?”
一直当个旁观者和泡茶技师的秦老也同样很疑惑,浑浊的双眼不断打量着宋仁。
他们都觉得,读书人读书,不就是为了当官,你不想当官,怎么会去考取功名呢。
于光是这样想着,所以擅作主张在给皇上的奏报里,举荐了宋仁,他笃定这种小事皇帝肯定会点头同意的。
秦正源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愿意帮助于光,接受黄有道的赴宴邀请。
所以他们都不理解,为什么宋仁没有表现出他们想象中的模样,没有感激涕零,没有跪地磕头。
莫不是,嫌官小?
于光想到以宋仁的才华,一个从九品都察院司务,好像确实有些屈才了。
他刚想解释,安慰一番,宋仁却突然开口了。
“于大人,你奉命巡按南直隶,查税银一事,为的是圣上,还是百姓。”
于光微微颌首,忽然露出了笑容,为官数载,仅从一句疑问,他就猜出了宋仁的担忧。
于光正声道:“为圣上,为大明,更是为了百姓。”
宋仁又问:“那何敬文这种官员,贪污,中庸,为何你还要保他,和他交易?”
于光笑了,笑得很大声,但并没有嘲笑之意。
他拍了拍宋仁的肩膀道:“你还没入官场,不知为官一道,很多事情,不能单看表面,就好似这茶水,有了一片茶渣,你捻起,扔了就扔了,可若整碗都是茶渣呢,一股脑全倒了,那岂不是渴死,南直隶烂了,烂透了,世家官吏勾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圣上可以全除了,然后呢,南直隶的百姓何存,谁管他们,重新上一批官员,能保证他们不会继续走前任的路子?”
“只能缓缓徐之,先保一个何敬文,从他入手,彻查整个南直隶。”
“本官向你保证,他犯的罪过,早晚是要清算的,最起码,他这辈子,只能是个知县。”
宋仁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单膝跪地:“下官,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