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陌挥了挥手:“老黄历了,我都从书院毕业了,早就不闯祸了。”紧接着又摊了摊手,“老祖宗催我过来,是想让我见见钟学弟君学弟他们,结果人影也见不到。”
“那你可得问问孟学弟。”俞薇喊,“我们的魍魉君,你家君上什么时候到?”
孟长芳摇了摇扇子:“别提了,我哪里管的上他老人家?我也就忙里偷闲一刻,最多再待一柱香就得赶回去。”
其余人纷纷笑了起来:“好歹是同窗,钟师兄太不厚道了。”
“虽是同窗,可我与他们已然差的太远了。”
“这有什么,他们当初便是黄字榜第一了。”
“跟他们是同窗,我能跟我子孙吹个几百年。”
慕归心远远抱了一坛酒过来,掀了酒盖,浓郁的醇香瞬间飞遍整个山头,他温温和和的说:“那你还能再做谈资几百年,这可是他们两亲手酿的。”
众人听了觉得新鲜,围了上来。
“人人都有。”慕归心一一满上酒杯。
钟岳闻声到了他面前,颤声问:“归心,你见到那混小子了?”
慕归心摇了摇头:“刚去了一趟丙字参号院,在湖亭子里找到了这坛酒,上头写了三个蝇头小字“敬同窗”。”
钟岳有些挫败。
可是不久,魔君在人间北地现身的消息却传了出来,同时流传的谣言还有魔君钟应失去法力,宛若凡人。
这流言太荒诞了,最初根本没人信。
直到青州一队修行者前往北地诛杀旱魅亲眼见了那位形似魔君之人。
据一位老道所言:旱魅极为难缠,他们用尽手段都无法诛灭旱魅,只能向青州寻求支援,在撤退之时,有个几个小弟子不慎落入旱地之中,眼看着要被旱魅之火烧成焦灰时,有个披着斗篷的凡人提着他们从火海中走了出来,毫发无损,连衣角都没点着。
凶性大发的旱魅从地底裂缝中爬出,对上那个凡人暗色金童的刹那,似乎恐惧极了,很快便离开了。
那个凡人扔下几个小弟子:我现在杀不了旱魅,你们最好把青州那位地仙郡首叫过来,一劳永逸。
老道曾在青州尚和郡谭家见过彼时年少的魔君,虽然轮廓长开,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有人钦佩魔君,便有人对魔君恨之入骨,更有甚者仅仅只是为了个诛灭魔君的名头,或者纯粹贪婪魔君法器……阴影暗流朝着北地涌动。
钟岳当即持剑赶去北地。
北地大旱不曾过去,树皮都被啃干净了,钟岳心想,怪不得钟应只找到一根狗尾巴草还眼巴巴送给了心上人。
他在前行的流民中找到了钟应。
虽然钟岳心情好时喊心肝儿子,被激怒时骂“混小子”“兔崽子”“混世魔王”,但此时的钟应全无魔界之君姿态。
他披着斗篷,收敛了一身气息,伶仃缀在队伍最后头。柔弱的妇人和面黄肌瘦的孩子们哆哆嗦嗦的靠近他,祈求在无数恶意下得到一丝半点的庇护。
随着人流耸动,有老人饿的爬不起来,他就远远把吃食扔了过去,尽管那可能只是几块草饼,有大汉提议食子,要对妇孺下手,他在求救声中上前一脚将人踢出丈远,若有饿疯了的狼群夜间突袭,他所在之地永远是最安全的,但若是有人不想活了,轮为两脚羊,他也冷漠的不曾阻拦,只是侧身将那人间地狱挡在孩童闪着希翼光芒的视线之外……
钟岳远远看着,没有打扰。
不远处,一位提着重剑的剑修和一位魔族青年联手击退了来敌,见到坐在云端的钟岳时,目露警惕。
魔族青年沉不住气:“你也是来找君上的报仇的?”
钟岳好奇:“这么说,你们刚刚打跑那个是来找魔君血恨的?”
魔族青年不屑:“跳梁小丑罢了,也配?”
钟岳用剑柄指了指另一位:“你也是?”
剑修回答:“赤离魔君与他无仇甚至算得上有恩,他此番却要趁人之危,晚辈实是看不得这等不仁不义的鼠辈。”
钟岳抬了抬下巴:“你俩熟识?一起来的?”
魔族青年与剑修对视一眼,嫌弃的摇了摇头。
魔族青年不耐:“你到底想干什么?”
钟岳握着剑鞘,往青空一画了一条弧线:“千里寻子的可怜老父亲而已。”
遁出百里之外的修士突然惨叫一声,整个人便拦腰而断。
这招杀鸡儆猴令藏身幕后之人纷纷逃窜。
钟岳伸了个懒腰,发髻上的鹤羽随着一摇一晃,嚣张的不行的朝着整个九州喊话:“若有谁再敢打搅我儿子,别怪我不客气啊。”
天空无声无息的出现一道大口子,凛然剑意从中倾泄而出。
两人仰着头,被浩然道意震的浑身发麻。
待回过神来,已不见那个娃娃脸道人身影。
剑修目光渐渐狂热:“是剑主!”
魔族青年挠了挠头发:“那不是君上的义父嘛?”
剑主留下的剑意自然不能错过,剑修当场赖在那里不走了,魔族青年跟着留了下来。
两人参悟剑意受益匪浅,正要比划比划时,一对道侣不知何时出现。
这一次,魔族青年不敢瞎开口了,瞧着对方像道修,就由着剑修恭恭敬敬朝着前辈问好。
这对夫妇在剑意中各自留下了一道气息,离开前,那女子亲善的笑道:“不用在意我们,只是来瞧瞧儿婿过的好不好。”
魔君道侣是谁?
那不是莲中君吗?
嘶——
继剑主后,两个年轻人见到了重明国太上皇和太后。
之后,剑意旁陆续出现了一道“化”字金光,一片晶莹雪花,一个古老图腾等等。
大能们走马观花,来了又去。
随手留下的道韵却将这普普通通旱地盘成了道场,将鬼蜮人心震成粉碎。
日后,无数修道者纷纷慕名前来悟道。
穷困干渴的难民对空中异象视而不见,麻木的前行,在嘶哑的呼吸声中,唯有一个女童小小的惊呼,抬手去拉斗篷人:“哥哥,是龙吸水。”
女童的母亲慌张的抱住了女童脏兮兮的手,边道歉边朝着钟应讨好的笑。
钟应微抬着头,露出光洁的下颌和天生带笑的唇瓣,轻应:
“嗯。”
钟岳再次见到钟应时,难民潮已经从北地涌入了江南地带,官府和善人早在城门口摆下粥铺救济。
这群四肢干枯如柴,形如恶鬼的流民欣喜若狂的涌上粥铺,唯有斗篷人远远站在角落。
正要转身离开时钟应被人叫住,瘦小的妇人捧着用油纸包裹的面饼殷勤的递了过去。
钟应摇头:“我不需要。”
妇人却很坚持,周边的人围了上来,有人送上了半块馒头,有人匀出了半碗粥……女童从母亲怀里探了出来,趁着大人不注意,飞扑过去撞到了钟应的大腿,乐呵呵的伸出双手求抱。
钟应双臂僵硬的抱起了女童。
非常轻,轻的像一张薄纸。
女童将自己的半块饴糖塞了过去,小脸上尤有几分肉疼:“哥哥,分你一半。”
钟应双眼盯着女童小手上的糖,受惊的将头往后仰。
钟岳蹲在城墙上,乐的捂肚子。
他认出这是钟应照应最多的那对母女,当初又警惕又惶恐的妇人现在不仅率先分出了自己救命的食物,还放纵女儿亲近钟应。
却没想过一向来拳打恶霸、脚踢仙魔的心肝儿子面对弱小的孩提时居然会束手无策。
钟应将饴糖塞进了女童嘴里,干巴巴到甚至有些凶的拒绝甜糖,又拒绝了一应食物,只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他想要一个手印。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纸上只有一个奇怪的“愿”字,女童好奇的在上面印下了一个泥指印,眨巴的眼睛求夸奖。
钟应小心翼翼的收起,不自觉的弯了唇角,离开前揉了揉女童的后脑勺。
女童呆了,握拳立誓:“娘亲娘亲,我以后要嫁个哥哥这样好看的人。”
于是挨了妇人一记揪耳朵。
钟岳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丙字参号院里的纸灯会从奇形怪状变成制式统一了。
最开始的愿灯是许许多多的普通人应钟应所求制成,经百人手,自然有百般模样。
后来钟应不在拘泥于表象,便干脆省了一应流程直接亲手制作,只取愿者留下的印记。
随便什么,可以是一方脏兮兮的手印,可以是一根干枯的发丝,也可以是随手捡起的小碎石……只要心中有念便可。
而这个发现始于人间一个小姑娘的眼泪。
那时正值农耕时节,家家户户起早贪黑耕作,钟应自田间小道踏过时,一对总角少年嬉笑打闹,后头还跟着一只摇头摆尾的大黄狗。
“哎幼。”壮小子冲在最前头,没看路,一头撞向了钟应大腿,摔了个屁股墩,待爬起来时,面前多了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正提着他的竹筐。
壮小子挠了挠头,赶忙接过,又是道歉又是道谢,却发觉那人根本没理他。
钟应微垂着头,目光落在了呆立一边的小丫头身上,疑惑的挑眉:“你哥哥没事。”
小姑娘啜泣一声:“阿兄撞了人,活该,等会儿叫阿爹阿娘揍他。”
钟应以为是自己太过凶恶,吓到了人家,于是半蹲下身子,与小丫头平视:“那怎么哭了?”
壮小子也是吓了一跳,抱住自家妹妹:“宝儿,哥哥不欺负你了,别哭。”
小姑娘赶紧将小脸藏在了兄长手臂后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看大哥哥面熟。”小丫头鼓起勇气,“大哥哥,你一定是神仙是不是?我好像在梦里梦过你,你和另外一个仙人救了我,救了哥哥,还救了爹娘,救了大黄,还救?
??好多好多人……”
钟应顿了顿,平静的用丝绢擦了把豆大的泪珠子,匆匆离开了。
又一次制作愿灯时,钟应在那方几乎被遗忘的手帕上感受到了同等的愿力。
几十年的时光,钟应陆续遇到了相似的人或者事。
有个城镇上新修了一座神庙,钟应踏入其中,仰视檀香环绕的佛陀神像时,发觉神像周身金莲环绕,一手执笔,一手捧画,隐约熟悉。
德高望重的老人抽着土烟,拍着胸脯说:“这可是真神,最灵验了。”
还有人间帝王长睡三日,醒来时非说自己梦到了仙人传道,一连写下数篇诗词,借此感怀。
也有名传一方的大才子绘制了一套丹青图,挂在了画阁中央,供无数敬仰者欣赏,其中—张《仙君持枪斩魔图中的仙君与钟应神似……
时光长河终究会留下一丝半点痕迹。
钟应就把所见所闻写写画画记下来,想着回去念给君不意听。
钟应一路南上。
所见之景从饿殚遍野的人间地狱变成了衣冠风流的繁华帝都,从孤烟落日的大漠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冰川……
君不意的枕旁发间从路边摘的莠草变成娇贵的魏紫,又从沙漠荆棘花换成了北地一捧冰花……
他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少则停留十天半个月,长则久居一年半载的。
屋子里的愿灯有时三天两头增添一盏,有时几年也不见天光。
手札上的字画也越来越多,最后一页钟应画上了一只憨憨的王八……
百年时光转瞬即逝,钟应再次踏足玉馨书院时,天色已近黄昏。
星辰台上布满了前来求学的少年们,钟应像落入墨中的一滴水,没有惊起丝毫波澜。
天梯上,老院主和钟岳正在云端垂钓,不知哪个新生能抓住这从天而降的一点仙缘。
老院主问他,可有所得?
钟应沉吟片刻:“还挺不错。”
他活了两世,从未如此悠闲自在过,可是,没有君不意在身侧,便也失了些许颜色。
他回到丙字参号院,一如既往给瓷瓶换上了新的紫藤萝,却没给君不意带新采摘的花,而是俯下亲了亲君不意的发梢,然后翻开手札,念起了最新所见所闻。
“……行至东海,路遇一老龟,老龟化形失败,不过三尺高,是个背着一个厚重龟壳的绿皮小老头,老龟言毕生心愿便是做一位说书先生,因而见人便问奇闻趣事,吓坏不少渔民,我心觉有趣,就讲了“旧友”之事,离别前,老龟再三立誓要为我“旧友”出九卷《赤离君与莲中君……我拒绝了的,可是好像没什么成效,幸好老头不知道我就是赤离君……”
钟应合上手札,瞧了眼天色,“今天就说到这里,我有东西给你看,你等等我。”
天色将将暗去,夜幕低垂,四野沉寂。
钟应坐在紫藤花架下,点亮灯芯,将孔明灯送上长空。
院落里的文缓鱼似乎对此颇有兴趣,围着愿灯蹭了又蹭。
一盏。
两盏。
三盏……
十盏……
百盏……
千盏万盏愿灯从这样一间小小的院落飘出,缓缓升空,汇聚成一条流淌在夜色中的星河。
钟应的心头也随着明灯起起伏伏,灼烧的浑身或冷忽热。
将道祖所送愿灯点亮,钟应微仰着下颌,愣怔的想,这是最后一盏了……
随后勐地惊醒,急匆匆的冲进了屋子里:“君不意,你看到了吗?”
屋子里死一般的静,朦胧的灯光自窗灵铺洒床榻,苍白的发丝如刀锋的光一般银亮。
钟应也不泄气,直接将人抱了出去。
钟应靠着廊柱,将君不意枕在自己大腿上,理了理他睡的有些皱巴巴的衣襟,又捋了捋发丝,滴咕:“要是小八那家伙看到了,保准说我对你不好,给穿这种衣料。”
钟应戳了戳君不意的脸颊。
他睡了太久,像一支在最鲜活时刻风干的花,依旧保持着惊人的瑰丽,却又脆弱的随时会零落。
钟应低着头,努力弯了弯唇角。
只要君不意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他眼似桃花,唇角带笑的模样。
“快醒醒,这可是我花了百年时间完成的,你再不睁开眼睛看看,就没了。”
“就这一次,我以后都不会这么闲了。”
“你知不知道孟长芳和白漓对我怨念有多大啊?我觉得小石子都开始不满我老拘着胖墩干活了,就是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三叔叫你起床啦!大肥鸡叫你起床啦!”
“君不意?”
“小七?”
“赤丹小太子?”
钟应脸上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声音越来越轻:“我是不是很吵?上次你把我叫醒来,我吼了你一顿,你现在可以报复回来,骂我—顿。”
“小妖精?”
“意意……”
“……”
冰冷的夜风贯入回廊,将微弯的唇渐渐拉直成一条线,像是紧绷到极限的琴弦,紧接着又撕裂了钟应脸上所有的情绪。
沉默了许久,钟应痴痴一笑:“君不意,我骗你的。”
钟应抬起头,目光落在夜空中,视线却飘忽的寻不到焦点。
愿灯被风越吹越远,越来越暗澹。
“不就是一百年吗?我时间多的是,每过百年给你放一次,我就不信你次次都不醒来看看。”
“我承认了,你一直比我聪明,所以早就猜到了我在骗你对不对?”
“还老叫我小混蛋,我看干脆我们换换好了,你当小混蛋……”
钟应将人抱了回去,扣住君不意凉意深重的手指,一点点捂热。
“你等我。”
钟应摇了摇头,金童再度点燃足以焚烧冰原的火焰:“不,我等你。”
音落,他轻轻合上房门,几乎是逃似的落魄踏出院落。
他快步穿过湖心亭,穿过学生宿舍,穿过群立的学堂,急切的往日月台而去,试图摆脱几乎将他溺毙的洪水勐兽,皮肤却滚烫的要被灼伤。
“先生。”
“夫子安好。”
清朗的少年音在耳畔响起。
钟应脚步停顿。
三三两两的新生提着灯笼自他身畔走过,这些新入学的少年少女们并不认识钟应,甚至还不熟识书院的夫子,误将钟应认成了书院夫子,好奇又欢快的朝他问候。
钟应压着声音问:“你们在做什么?”
不远处,少年们已经开始点灯,零星明灯悠悠升空。
新生回答:“阿宛院长让我们每人放一盏祈愿灯,据说另外六院也是要放的。”
钟应:“为谁祈愿?”
少年们笑起来了,有的说为了仙缘,有的说为了长生,有的说为亲友,有的说为自己养的一只灵雀,还有的说为了不挨夫子骂,五花八门。
钟应仰首。
一盏盏明灯自四面八方升起。
瑶光院、天枢院、天璇院、天玑院、天权院、玉衡院、开阳院,还有剑岛和传承岛。
钟应在心中默念。
玉馨九岛,数万师生皆在。
千里万里之外,凡界、蛮族荒野、九州仙城、苦海佛门、重明国、九幽官……万万盏愿灯扶摇而起,穿插错落,连接成一片片绮丽星图,横贯苍穹。
不管众生为何祈愿,皆会遗泽于那间小小的院落。
因为,这是君不意自时光长河里捧出来的“小星星”。
钟应勐地回头,朝得丙字三号院奔去,甚至忘记了自己并不是凡人。
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只一眼,钟应便再也挪不开目光。
紫藤花海开的正盛,廊角的风铃叮叮冬冬,一个苏醒的、鲜活的莲中君正驻足花架下,费力的摆弄着一盏半成的孔明灯,似乎想执笔提上什么字,周边还放着钟应的手札。
听到声响,君不意抬头,烛光透过簇簇花瓣落在他面容上,消融了眉眼间过分的冷清,因而弯眸的刹那只见风月正好。
他说:“我回来了。”
钟应跟着笑了起来,然后朝着君不意走去,第一步如坠云端,腿脚绵软的不像话,很快便又轻快起来,他想克制自己,表现的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走。”钟应拉起君不意的手来,“我们放花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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