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霍光是进攻的一方,但是实力不足以拿下天子,最终只能用“罢衙”这样消极的方式来应对。
如今,攻防之势异也——轮到天子攻,霍光防了。
但是,身为天子的刘贺发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现在他手中的实力也无法给霍光致命一击。
更糟糕的是,时间在霍光那一边,他虽然现在处于下风,但是他可以等下去。
等出征匈奴的汉军回来之后,那么霍光就会行“清君侧”的事情了。
如果只有蔡义发难这一件事情发生,那么霍光可能还下不了决心用武力“清君侧”。
但是如今已经不同了,霍光现在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其实,霍光早就应该做这个决定。
用虚以委蛇来拖延时间,等汉军顺利归来之后,再反戈一击。
但是,霍光实在是太自大了,自大到以为大汉离不开自己。
才带人“演”了这扭扭捏捏的“罢衙”的戏码,从而给刘贺乘虚而入的机会。
最后,不仅没有挟持住天子,反而“暂时”丢掉了丞相府、太常寺和大司农。
朝堂上的局面彻底颠倒了过来。
但是现在,霍光一定已经回过神来了,清君侧是他最后的选择。
既然这样,刘贺自然要提前做好防备。
“张卿,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出征匈奴的五路大军中,田顺、田广明和范明友这三路都是霍党,霍家子侄皆在其中,他们定会死心塌地跟随霍光。”
“而赵充国和韩增两部都是忠臣,可为天子外援。”
“陛下应该立刻给二将去信,让他们做好应对之策。”
之前的几日,张安世进言不多,一度让刘贺认为他是“名不副实”之徒。
直到现在,他终于确定这位儒将并非浪得虚名了。
“十日之前,朕就给赵充国将军去信了,可是赵将军所部距离长安最远,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至于韩增,朕与他并无太多的接触,不知他能否信任。”
刘贺此问其实有些多余,因为在原来的时间线上,韩增也是麒麟阁十一功臣。
但是预防万一,还是多问几句更好。
“陛下,微臣与韩增自幼相识,可以以全家性命作担保,韩增是大汉的忠臣。”张安世笃定地说道。
“微臣与韩将军虽然不相熟,但对他的为人也略知一二,他与霍光并无太深的纠葛。”丙吉说道。
刘贺听到这,也就放心了。
张安世如此谨慎的人,愿意拿全族的性命来替韩增做保,那么定然不会有错。
更何况还有丙吉的认可,这韩增应该值得信赖。
刘贺似乎犹豫了片刻,接着才说了下去。
“但是,朕不希望出征的汉军的军心动摇,更不希望汉军在漠北自相残杀,以至于让匈奴人得利。”
“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在后世的史书上恐怕是要留下骂名的。”
此时,天子恐怕还想不到,霍光与他先想到了一处去。
“恕微臣僭越,陛下此举虽然有明君风范,但在此生死存亡之际,不可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张安世急不可待地往下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丙吉一直在朝他递眼色。
他忘了丙吉那日与他说的事情——天子比他们看得远,询问他们的意见只是为了谨慎,而不是完全不知所措。
果然,在张安世说完自己的“谏言”后,天子只是微微地笑了笑说道:“张卿放心,朕有分寸。”
“朕虽然想当明君,但是也不至于像那宋襄公一样,只知死守礼教而不放。”
张安世幡然醒悟,他再看了看身边的丙吉那无可奈何的表情,登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陛下恕罪,刚才是微臣妄自揣测上意了,陛下一定是有了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倒不至于,但是确实有一些想法。”这朝堂斗争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有万全之策呢?
张安世和丙吉改容而坐,明白往下就是天子要说的重点。
“自然是要派人给韩增送信的,但只要让他做好防备即可,返汉之后,迅速牵制住其余三路大军。”
“另外,还要以尚书署的名义给长安以北的各郡国下诏,让他们整修城池,囤积粮草,操练亭卒。”
“当然,诏令上不能说是为了防备北征的汉军,而是要说成防备匈奴。”
从边郡到长安,不管走哪条路线,中间至少都隔着两三个郡。如果范明友等人要行不轨之事,这些郡国多多少少可以拖住他们。
一旦被拖住,就可以为韩增和赵充国获取一些时间。
犯上作乱,最重要的就是兵贵神速。
只要“叛军”裹足不前,那么刘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断其粮草,让其不攻自破。
除此之外,刘贺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捉拿霍光了。
“消灭这三路汉军,不是朕要做的。”
“拖住他们,瓦解他们,策反他们,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将军不反,朕自然很安全,朕不用动武。”
“大将军反了,朕虽然会危险,但是朕也就有了动手的理由。”
刘贺句句都反复斟酌,一步一步将其中极为复杂的关系,抽丝剥茧理清楚了。
此刻的局面,就像是一团乱麻。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可太急,也不可太缓。
只能随机应变,提前做好一些谋划。
至于能不能用上,并不一定。
“面对如今的局势,就像写一篇万字的长文,即使定下了骨架,恐怕也还要不断修补。”
“如同今日的事情一样,朕与你们只能做好万全的谋划,然后等待随机应变。”
到了这一步,刘贺也猜不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只能行一步,再看一步。
“陛下虽然思虑周全,但可曾想过……万一大将军不顾大局,强令霍党率大军提前返回大汉,行不轨之事?”丙吉问道。
在刘贺的心中,霍光仍然是大汉的忠臣,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做出让“大汉军队”提前返汉的事情。
但是,狗急跳墙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刘贺当然不会自欺欺人,坐以待毙,他要做一些事情,尽可能不让霍光“跳墙”。
“朕要给大将军再喝一碗迷魂汤,让他继续在犹豫中错失良机。”
张安世和丙吉面露不解,他们不知道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天子还有什么办法与大将军“和解”。
刘贺狡黠地笑了笑,突然说道:“过几日,待长安城更稳定一些,朕会亲自向仲父认错,安抚仲父,让他心安。”
“陛下……”张安世和丙吉同时惊呼了一声。
他们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就是在这温室殿里,天子斩钉截铁地说过,他是万万不会向霍光认输的。
“今非昔比,朕此次流露出来的杀意已经够多了,该敲打的人更是已经敲打过了,也得到了足够的实惠。”
“如今,大将军仍然是大将军,霍成君仍然是朕的皇后,霍党仍然是大汉的栋梁。”
“为了不让仲父这时就将大汉军队调回,朕愿意折腰,亲自向仲父赔罪,让仲父安心。”
这就像两国交战。每一场战斗都是有限度的。
好的将军不只要知道在何时开战,更要知道在何时停战。
停战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掌握停战的主动权。而现在,就是刘贺提出停战的最好时间点。
“大将军会不会要求……”
要求清君侧,要求丞相回来,要求废除臣民向天子上书的举措。
“不,朕吃进去的东西不会再吐出来,但是朕可以用其他的东西让仲父迟疑。”
刘贺没有再多说,但是心中的计划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霍光要什么,他知道;那么给他就是了。
打了仲父一耳光,是时候给一个甜枣了。
只要枣子够甜,仲父不会记仇的。
……
长安城漫长又混乱的一天就如此过去了。
第二日,当刘贺从温室殿里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一切如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