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这西洋景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咱镇子,一望出去都是山明水秀的。”
潘碧莹下了车,等那妇女走到近前,摆出个笑脸,对她说道:“这位便是虞家的七姑婶吧?我姓潘,是傅家的表亲,特地来接你的。”
那七姑婶上下打量着她一阵,目光扫过她的齐耳短发,西式衬衫,和裙下露出的小腿,呵呵笑了两声,脸上却带着几分客气,“小潘是吧,辛苦你了,替咱们梦婉来接人……哎,她这如今当了傅家少奶奶的人了,是不好出来抛头露面了。”
潘碧莹笑容一僵,只好道,“随我上车吧。”
“哟,这车可真气派。”七姑婶看起来四五十岁左右,发间夹杂着银丝,用花布帕子包着,手里拎着鼓鼓囊囊的包袱,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惹得码头行人频频侧目。
潘碧莹更是握紧了拳头,恨不得走出几米远装作与她不认识,她可是生活在最时髦的城市中还要赶时髦的那批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土气和老旧的一切,就算一时意气用事削了头发,那还是找的最好的洋人理发廊修了两个小时的。
但是今天潘碧莹忍住了,因为她成长了,不再是当时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了,对于这个辛辛苦苦骗过来的“重要人证”,她可不能意气用事。
这七姑婶,正是她派人去直隶找到的虞家旧人。
此事说来还颇为波折,她派人北上千里迢迢赶到直隶,殊不知那虞家本就没了主心骨,树倒猢狲散,老宅里的亲戚与奴仆早就各谋出路去了,只留下几个不良于行的老妪。
而直隶也是连年遭遇兵祸,人死了一批,跑了一批,潘碧莹派过去的人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个当初与虞家沾亲带故的“姑婶”。
这姑婶能将虞家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声称一手抚养虞家大小姐长大,还见过傅家大少爷,据说虞梦婉离家还是她帮忙收拾的行礼,潘碧莹的人手再三打探,也确认了她所言非虚。
不仅如此,这七姑婶还提供了虞梦婉的照片——就是拍的时候年纪小了一些,梳着旧发式,留着三绺刘海,稚气未脱,表情羞涩,五官和如今的“虞梦婉”比照下来很是相似。
只是若是拿这照片,去问见过如今的虞梦婉的人,恐怕也没人会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同一个,说像吧挺像,说不像的话,那也觉得哪儿都不像起来。
看着七姑婶那占据了大半个后座的包裹,潘碧莹捏着鼻子上了副驾驶,想着再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车子离开码头,在街道上没行驶多久,那后座的七姑婶便好奇出声,“你们上海这地界真怪哦,到处都是车子,还跑得这样快,每天得要撞死轧死不少人吧?”
“这街上人真多啊,密密麻麻的,扒手肯定不少,稍不留神钱包呀手表呀就会失踪的,还是咱们小地方好……”
“噫!这里的女娃都不知羞,跟洋婆子学!连一条裤子都不知道穿!”
七姑婶坐过了大轮船,坐车也不害怕了,脸几乎要贴到玻璃上,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窗外的景物,机械的轰鸣,汽车的黑烟,如梭如织的电车、汽车、马车、人力车,还有高坐在人力车上穿旗袍翘着腿的时髦女子,并与前头那位自家表亲评头论足起来。
忍、忍、忍,再忍十分钟就过去了……潘碧莹不停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但魔音还是一波又一波的灌进耳朵里,她终于忍不住,道:“姑婶,舟车劳顿,你歇上一歇吧。”
“我不累,那大轮船坐得我晕乎,尽顾着打盹了,一碰着地了立刻就舒坦了,所以老祖宗说人要接地气儿……”姑婶喋喋不休地说道,“我这一次来,还给梦婉带了不少东西,都是上海没有的,还有老家自己做的腊肠,她就想着这一口了……哦,对了,咱们这就去见梦婉?”
“还不急,您先安顿下来再说。”一讲到这儿,潘碧莹就有点精神了,她故意道,“只是,她如今变化有些大,怕是姑婶要认不出来了。”
“不可能,她是我一手带大的,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得出来。”七姑婶的回答也很上套,同时又附赠了一箩筐的唠叨,道,“这孩子从小命苦,如今享上福了,还知道照顾老宅子里的旧人,心肠真好,你说是不是,小潘?”
“呵呵……”潘碧莹只能发出古怪的笑声,心里同时再大喊,忍,忍,忍,再忍八分钟就过去了,且等你这老婆子发挥完用处,姑奶奶一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好心肠”。
经历过多次失败,潘碧莹生怕打草惊蛇,筹谋一番,便决定先用“虞家少奶奶想接老家亲戚享福”的名义诓这个乡下的七姑婶来上海,等到了她的地盘,就可以由她任意摆布了。
不过因为吃了太多次亏,潘碧莹也变得有些过分谨慎,觉得自己老是自作聪明干些蠢事,别又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所以这件事还特意通知了梅先生,让他老人家监督把关。
梅先生果然也夸奖了她,说她办事得力,令潘碧莹激动地手都抖,想来他老人家明辨忠奸,早就知道她不是劳什子的“雾岛怜子”,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才遭人蒙蔽,因此大力支持她拨乱反正,扳倒虞贼。
梅先生还表示直接将这个重要的人证带到他家中,中间不要经任何人,甚至码头接送也要她亲力亲为,免得节外生枝走漏消息,到时候再找个好时机直接拉到虞梦婉面前“认亲”。
潘碧莹对此似懂非懂,觉得这是不是有点太小心了?冥思苦想品了一晚上,才将这些话品出来一些味道——原来梅先生暗示她手下的人不可靠,会给虞梦婉那边透风报信?
琢磨出梅先生的“深意”之后,潘碧莹激动了一阵,随即又黯然下来,没想到自己心机已经如此深沉,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对了,听说傅家那姑爷可稀罕梦婉了,把她宠上了天?”
身后,又传来七姑婶新一轮的疑问:“梦婉那陪嫁丫头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觉得大半是真,不然哪能请傅家的亲戚来码头跑腿儿接我一个老婆子呢?你说是不是啊小潘?”
想起曾经爱恋过的表哥,潘碧莹心中一痛,终于忍不住冷笑道,“自然是假的!”
听到她的回答,七姑婶眼睛一亮,一手抓住副驾驶的后背,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用一种充满蛊惑的声音说道:“……是不是梦婉没有给傅家生儿子啊?展开说说,展开说说。”
还有六分钟……潘碧莹痛苦地闭上眼,苦涩地想道: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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