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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结局与开端

一太阳颜色

亲爱的读者诸君,小说写到此处,本该见好就收,但书中的许多人物,尚无最终结局,而希望看到最终结局,又是大多数读者的愿望。那么,就让我们的叙事主人公——蓝解放和大头儿——休息休息,由我——他们的朋友莫言,接着他们的话茬儿,在这个堪称漫长的故事上,再续上一个尾巴。

蓝解放和庞春苗埋葬父亲与老狗之后,本想在西门屯耕种着父亲的土地,度过他们的余生,但不幸的是,西门家大院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他就是蓝解放当年在省委党校的同学,如今的高密县委书记沙武净。他对蓝解放的人生遭际和昔日煊赫无比、如今凄清落寞的西门大院表示了一番感慨后,颇为厚道地对蓝解放说:

“老兄,副县长职务绝对不能恢复了,党籍吗,要想恢复也难,但恢复公职、给你安排个养老吃饭的地方还是可能的。”

“谢谢领导的好意,但没有这个必要了。”蓝解放说,“我原本就是西门屯的一个农民儿子,就让我在这里终了此生吧。”

“你还记得老书记金边吗?”沙武净说,“这也是他的意思,他与你的岳父庞虎是老朋友,你们回到县城,也对你岳父有个照顾。常委会已经通过了,安排你到文展馆担任副馆长,至于春苗同志,她如果愿意回新华书店,当然可以回去,如果不愿意回去,我们另作安排。”

读者诸君,蓝解放和庞春苗的确不该回去,但恢复公职、回归县城、又能奉养老父,分明是大好之事。我这两位朋友是凡人,没有预卜未来的特异功能,所以,他们很快就回去了。这也是命运使然,无法违抗。

他们暂且住在庞虎家中,这位当初发誓不认春苗为女儿的英雄,究竟还是一位慈父,更兼已近风烛残年,眼泪多了,心肠软了,见到女儿与蓝解放历经磨难,终成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也就不计前嫌,敞开大门,接纳了他们。

蓝解放每天骑车去文展馆上班。在这样冷清寒酸的单位,所谓副馆长,不过是个名分而已,没有任何事情需要他管。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坐在一张开裂的三屉桌前,喝着淡茶,抽着劣烟,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张报纸。

春苗呢,还是选择回书店工作,还是在少儿专柜,与又一茬新长起来的孩子打交道。当初那几位与她同事的女人,都已退休回家,顶替她们位置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她也是每天骑车上下班。下班时,她总是要从戏院斜街拐一下,或是买半斤鸡胗,或是买一斤羊头肉,拿回家去,让老父、老公喝几两小酒,解放与庞虎酒量都不大,三杯落肚,就微醺了。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仿佛一对关系融洽的老兄弟。

转过年来,春苗怀了孕,这喜讯让年过半百的蓝解放欣喜异常。更让年近八旬的庞虎老泪纵横。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似乎就在眼前,但一场飞来横祸使之化为泡影。

那天下午,春苗从戏院斜街熟食摊上买了一斤酱驴肉,哼着小曲,拐上醴泉大道,一辆逆向行驶的红旗牌轿车把她撞飞。自行车成了一堆废铁,驴肉散落一地,她的后脑勺碰在马路牙子上。当我的朋友蓝解放匆匆赶到时,春苗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辆车是原驴店镇党委书记、现任县人大副主任杜鲁文的专车,司机是西门金龙当年的小兄弟孙彪的儿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写蓝解放在那一时刻的心情,因为许多伟大的小说家,在处理此种情节时,已经为我们树立了无法逾越的高标。譬如被无数大学文学教授和作家们所称道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静静的顿河中,阿克西妮娅中流弹死后,他的情人葛利高里的心情和感觉的描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朝着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着,脸朝下跌倒了”,“他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抬起脑袋,看见自己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

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不知不觉中跌倒在地,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跌倒在地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内心一片空白,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内心一片空白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抬头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吗?即便我不让蓝解放跌倒在地,而是让他大头朝下,倒立在地上;即便我不让蓝解放内心一片空白,而是让他思绪万端、千感交集、一分钟内想遍了天下事;即便我不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而是让他看到一轮耀眼或是不耀眼的、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太阳;那就算是我的独创吗?不,那依然是对经典的笨拙的模仿。

蓝解放将春苗的骨灰埋葬在他父亲那块著名的土地上。春苗的坟墓紧挨着合作的坟墓,他们的坟墓前都没有竖立墓碑。起初,这两个坟墓还有所区别,但当春苗的墓上也长满野草后,就与合作的坟墓一模一样了。埋葬了春苗之后不久,老英雄庞虎也死了。蓝解放把老岳母王乐云的骨灰与岳父的骨灰合在一处,背回西门屯,埋葬在父亲蓝脸的坟墓旁边。

又过了些日子,正在服刑的庞抗美可能是一时糊涂,竟用一支磨尖的牙刷柄戳心而死。常天红取回骨灰,找到蓝解放,说:“其实,她是你们家的人。”蓝解放很好地领会了他的意图,接过骨灰,背回西门屯,埋葬在庞虎夫妇合葬墓的后边。

二做爱姿势

蓝开放用摩托车把我的朋友蓝解放载回天花胡同一号他的旧居。摩托车的挎斗里,放着一些他日常所用的东西。他坐在儿子身后。这次,他没有用手抓住摩托车后座上的铁把手,而是用双臂,紧紧地搂住儿子的腰。儿子还是很瘦,但腰杆子笔直坚硬,宛如一根不可摇撼的支柱。在从庞家至天花胡同一号的途中,我的朋友一直在流泪。他的泪水,湿了他儿子的警服后背好大的一片。

重返旧居,蓝解放的心情自然难以平静。从那次在春苗的扶持下冒雨出走,这是他第一次踏入家门。院子里那四棵梧桐,树干已经粗大得贴近墙壁,枝杈也伸展到瓦顶与墙头上。正应了一句老话: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我的朋友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物伤怀,因为他一进院就看到,在正房最东边那间曾经是他书房的房间里,在敞开的窗户前,透过朦胧的窗纱,坐着一个既亲切又熟悉的身影。那是黄互助,她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剪纸。

这显然是蓝开放的精心安排。我的朋友能有这样一个胸怀宽广、善解人意的好儿子,真是他的福气。蓝开放不仅把自己的大姨和自己的父亲撮合在了一起,还把那落魄颓唐的常天红用摩托车载到了西门屯,与守寡多年的姑姑宝凤见了面。常天红曾是宝凤的梦中恋人。常天红对宝凤的感情也不是无动于衷。宝凤的儿子马改革胸无大志,是一个善良、正直、勤劳的农民,他赞成母亲与常天红的婚事,使这两个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的朋友蓝解放最初恋上的就是黄互助——准确地说是恋上了黄互助的头发——度尽劫波之后,这两个人终于走在了一起。儿子蓝开放在单位有宿舍,平时很少回家,因为工作的性质周末也难得回来。这个大院落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各自住着自己的房间,只是吃饭时在一起。互助原本就是一个寡言的人,现在话更少。解放有话问她,能用惨然一笑代替的,她就不用语言。这样相处了半年之后,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春天的黄昏,吃过晚饭后,收拾饭桌时,两人的手,无意中碰在了一起。他们的心情都感觉有些异样,目光便顺理成章地碰撞在一起。互助叹息了一声,我的朋友跟着叹息了一声。互助幽幽地说:

“……那么,你就帮我梳梳头吧……”

我的朋友跟随着互助进入她的房间,接过她递过来的桃木梳子,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她背后那个沉甸甸的发囊,那些神奇的美妙的头发如同波浪翻滚而下,直垂到地上。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触摸到他从少年时期就爱慕着的头发,那股犹如柠檬油般的清香扑进了他的鼻腔,渗入他的灵魂。

为了使这长达数米的头发能够完全伸展,互助往前移动了几步,膝盖抵着床沿。我的朋友用臂弯揽住那些头发,极小心极温柔地把梳子插进去,一段一段地、一绺一绺地往后梳着。实际上她的头发根本无需梳理,它们根根粗壮、沉重、油滑,从不分杈,与其说是梳理它们,不如说他是在抚摸它们,亲近它们,感悟它们。我的朋友的泪水落在她的头发上,就像水珠溅到鸳鸯的羽毛上,扑簌簌滚动着,然后便弹落在地。

黄互助叹息一声,便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我的朋友托着她的头发,站在距她两米开外的地方,犹如替步入教堂的新娘托着长长裙裾的儿童,痴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风景。

“那么,我们就遂了你儿子的心愿吧……”互助轻声嘟哝着。

我的朋友哭泣着,分拨开那些神发,仿佛一个在垂柳下行走的人,走啊,走啊,终于走到了终点。互助跪在床上,迎接着他的到来。

这样做了几十次后,我的朋友希望能够与互助面对面做爱,她却冷冷地说:

“不,狗都不是用这样的姿势!”

三广场猴戏

二年元旦过后不久,高密火车站广场上出现了两个耍猴的人和一只猴子。读者诸君一定猜到了,那只猴子,是由西门闹——驴——牛——猪——狗——猴,一路轮回转世而来。这只猴子自然是雄性。它不是我们习常所见的那种乖巧的小猴,而是一只身材巨大的马猴。它毛呈灰绿色,缺少光泽,犹如半枯的青苔。两眼间距很近,眼窝深陷,目露凶光。双耳紧贴脑袋,犹如两朵灵芝。鼻孔朝天,大嘴开裂,几乎没有上唇,动不动就龇出牙齿,相貌十分凶恶。它身上还穿着一件红色的小坎肩,看上去十分滑稽。其实,我们没有理由说它凶恶,也没有理由说它滑稽,穿上衣服的猴子,不都是这样吗?

猴子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铁链。铁链的一端,连接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腕。不需我说,读者诸君也已猜到,此女就是失踪数年的庞凤凰。与她在一起的那位男青年,就是同样失踪数年的西门欢。他们俩,上身都穿着鼓鼓囊囊、脏得已经辨不清本来面目的羽绒服,下身都穿着破烂不堪的牛仔裤,鞋子虽脏,但都是假冒名牌。庞凤凰染了一头金发,双眉拔得细长如线,右侧的鼻翼上,穿着一只银环。西门欢的头发染成红色,右侧的眉楞上,穿着一只金环。

高密近年来发展很快,但与大城市相比,毕竟还是小地方。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林子小了,许多鸟就没有。这两只“怪鸟”和一只悍猴的出现,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马上就有好事者,跑去车站派出所报告。

众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围成了一个圈子,这正合了西门欢和庞凤凰的心意。但见那西门欢从背囊中摸出了一面铜锣,“当当”地敲了起来。锣声一响,围观的人更多,场子很快密不透风。有个别眼尖的人,认出了庞凤凰和西门欢。但更多的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猴子,并不去看耍猴人的模样。

西门欢把铜锣敲打得节奏分明,庞凤凰把缠在手腕上的铁链全部放开,给了猴子更大的活动余地。然后,她又从背囊里掏出些诸如草帽、小扁担、小箩筐、旱烟袋之类的道具,放在自己身边。

在“当当”的锣声中,庞凤凰顿喉高唱,她嗓音嘶哑,但颇有韵味。以她为轴心,猴子人立,绕场行走。它双腿弯曲,步履蹒跚,尾巴拖地,目光左右顾盼。

铜锣一敲当当当

叫一声我的猴儿听端详

咱家在峨眉山上得了道

返回了老家要称大王

咱给各位老乡耍把戏

老乡们把咱来犒赏

……

“闪开!闪开!”新近调到车站派出所担任副所长的蓝开放拨拉着围观的群众,用力往圈子里挤。他是一个天生的警察,在刑警大队干了两年便立了两次大功,年龄刚满二十,就被破格提拔为车站派出所副所长。车站一带,向来是治安的重灾区,派他来担任副所长,足可见出局里对他的器重。

你玩一个老头戴帽叼烟袋

倒背着双手逛市场

庞凤凰唱着,把一顶小草帽准确地抛到猴子面前,猴子眼精手快,伸手捉住了草帽,随即扣在了头上。庞凤凰又把旱烟袋扔过去,猴子灵巧地往上一跳,抓住了烟袋,随即叼在嘴里。然后,它把双臂弯到臀后,弓着腰,罗圈着腿,脑袋歪来歪去,眼珠子滴溜乱转,真如一个闲逛的老汉。猴子的表现,引起一阵笑声,一片掌声。

“闪开!闪开!”蓝开放往里挤着。其实,一听到群众报告,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尽管县城里早就谣传说西门欢和庞凤凰被蛇头卖往东南亚某国,一个当了劳工,一个当了妓女,也有说他们都在南方某市因吸毒过量而死的,但蓝开放内心深处一直能感觉到这两个人的存在,尤其是庞凤凰的存在。读者诸君当然不会忘记他切破手指让西门欢试验黄互助神发之事,那一刀,已经把他的内心表露无遗。所以,群众一报警,他就知道是这两个人回来了。他放下手边的工作就往车站广场奔跑。他奔跑时眼前浮动着的几乎全是庞凤凰的影子。他见她最后一次是在祖母的葬礼上。那天她穿着一件洁白的羽绒服,戴着一顶毛线套头帽,小脸蛋儿冻得通红,像一个童话中的冰清玉洁的公主。听到她嘶哑的歌唱声,对待犯罪分子冷酷如铁的蓝开放,眼睛已经模糊了。

你玩一个二郎担山追明月

再玩一个凤凰展翅赶太阳

庞凤凰把那根两端拴着小箩筐的小扁担用脚挑起来,猛地往上一踢,表现出很高的技巧性,扁担从空中稳稳地下落,几乎不偏不倚地落在猴子的肩头上。猴子先是将扁担搁在右肩上,小箩筐一前一后,这就是“二郎担山追明月”了。继而又将扁担横在脑后,两个小箩筐一左一右,这就是“凤凰展翅追太阳”了。

咱把那各种花样玩了一遍

请各位乡亲给犒赏

猴子扔下扁担,接过了庞凤凰抛过去的一个红色塑料盘,双手捧着,向围观的群众讨赏钱。

各位大叔和大婶

各位大爷和大娘

各位兄弟姐妹众乡党

给俺一毛不嫌少

给俺一百呢,你就是观音菩萨下道场

在庞凤凰的歌唱声中,人们纷纷将钱投到那猴子高举过头顶的圆盘里。有壹分、贰分、伍分、壹角、伍角乃至壹元的硬币,它们落在盘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有壹角、贰角、伍角、壹元、伍元、拾元的纸币,它们落到盘里几乎没有声音。

当那猴子转到蓝开放眼前时,他把装着一月份工资和假日值班补助费的那个厚厚的信袋放在圆盘里。猴子尖叫一声,四肢着地,口叼着圆盘,蹿回到庞凤凰身边。

“当当当——”西门欢敲了三下铜锣,像马戏团小丑一样,向着蓝开放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腰来说:

“谢谢警察叔叔!”

庞凤凰则把那信袋里的钱抽出来,右手捏着,往左手掌上有节奏地抽打着,对围观者炫耀着,同时模仿着流行歌手唱红了的那首《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的旋律大声地、恶作剧地唱着:

俺们俺们高密人——个个都是活雷锋——送俺一沓人民币——做了好事不留名——

蓝开放把帽檐猛地往下一拉,急转身,分拨开众人,一言未发就走了。

四切肤之痛

亲爱的读者,蓝开放本可以运用职权,以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西门欢、庞凤凰和他们的猴子逐出车站广场,但他没有这样做。

我与蓝解放称兄道弟,蓝开放应该是我侄子辈的,但我与这个孩子仅仅是认识而已,连几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我猜想这孩子也许对我抱有极深的成见,因为我把庞春苗领进了他父亲的办公室,才引出了后边一系列的悲惨故事。其实,开放贤侄啊,即便没有庞春苗,也会有别的女人出现在你父亲的生活中。这些话,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对你说,但永远没有这种机会了。

因为跟蓝开放没有交流,我对他的所有心理活动都是猜想。

我猜想,他拉下帽檐、冲出人圈那一刻,心中一定是纷乱如麻。曾几何时,庞凤凰是高密县的第一公主,西门欢是高密县的第一公子。一个母亲是县里最高领导,一个父亲是县里最阔大佬。他们人物潇洒,行为风流,挥金如土,广交朋友,一对金童玉女,招了多少艳羡和嫉妒的目光啊。但转眼之间,高官大款俱成故人,荣华富贵皆化粪土。昔日的金童玉女,竟流落街头耍猴卖艺,这样的鲜明对比,怎一个感慨了得!

我猜想,蓝开放还是深爱着庞凤凰,尽管昔日的公主已落魄为街头艺人,与前途无量的派出所副所长处境悬殊,但他内心的自卑无法克服。尽管他将一月工资与补助扔进猴顶之盘有居高临下的施舍之意,但庞凤凰和西门欢的冷嘲热讽说明他们依然保持着往昔的优越感,根本没把他这个丑脸的小警察放在眼里。这也彻底地打消了他把庞凤凰从西门欢手中抢过来,或者是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自信和勇气。所以他只能警帽遮颜、突围而逃了。

庞抗美的女儿和西门金龙的儿子在车站广场耍猴卖艺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县城,并且扩散到乡村。人们抱着难以说清但又昭然若揭的心理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车站广场。庞凤凰和西门欢这两个宝贝,丝毫没有羞愧之感,他们好像与自己的过去彻底斩断了联系。车站广场,似乎是一个异国他乡的陌生之地,面对着的,也全都是些素不相识之人。他们卖力地演出,热切地要钱。那些围观猴戏的人,有的直呼他们的名字,有的痛骂他们的父母,但他们对此都充耳不闻,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容。但只要是有人胆敢对庞凤凰口出不逊之言或是有什么猥亵行为,那只雄伟的公猴,便会以闪电般的动作扑上去撕咬。

当年的“四小恶棍”之一,东关的王铁头,手里拿着两张百元的大票,对庞凤凰招摇着说:“妞,你鼻子上扎着环儿,下边呢?下边是不是也扎着环儿?脱下裤子让哥哥看看,这两张票子就归你了。”王铁头的小兄弟们也齐声起哄:“对啊,脱下裤子让哥们儿看看啊!”——任他们淫言秽语,庞凤凰全然不顾,只是一手牵着链子,一手挥舞着细长的鞭子,驱赶着猴子转圈讨钱——各位父老听俺讲——有钱没钱都一样——有钱多少给一点——没钱喝彩是帮忙——当——当——当——西门欢也是面带笑容,手中铜锣敲得有板有眼,一丝不乱。“西门欢,你个杂种,当初你的威风哪里去了?你害死了于干巴大哥,这账还没跟你算呢,快,让你的女人把裤子脱下来让哥们看看,要不——”王铁头身后的小兄弟们大呼小叫着。那猴子托着盘子,蹒跚行走至王铁头面前——有人说看到庞凤凰顿了一下链条,也有人说根本没这回事——将手中托盘往脑后一抛,猛地跳起,骑在王铁头肩上,一阵乱抓乱咬——猴子的尖厉叫声与王铁头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观众四散奔逃。逃得最快的是王铁头的那拨小兄弟们。庞凤凰微笑着把猴子扽下来,继续唱着:

富贵不是天注定——凡人都有落魄时——

王铁头的头脸血肉模糊,在地上打滚嚎叫。几个警察赶到,要将西门欢和庞凤凰带走,猴子对着他们龇牙尖叫,一个警察摸出了手枪。庞凤凰把猴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像一个母亲,保护着自己的儿子。许多群众重新围拢上来,替庞凤凰、西门欢与他们的猴子打抱不平。人们指着在地上打滚嚎叫的王铁头,说:“应该带走的是他!”——亲爱的读者,群众的心理是多么奇怪啊!庞抗美与西门金龙得势之时,人们对庞凤凰和西门欢恨之入骨,盼望着他们倒大霉,但一旦他们倒了大霉,成了弱者,同情心便转到了他们身上。警察们自然也知道这两个人物的背景,更清楚他们的副所长与这两个人物的特殊关系,面对着愤愤不平的群众,他们摆摆手,没说什么。一位警察拎着王铁头的脖颈子把他提起来,愤怒地说:“走,别他妈的装孙子!”

此事惊动了县委。为人厚道的县委书记沙武净派办公室主任带着一位干事在车站旅馆地下室找到了庞凤凰和西门欢。那猴子也对着他们龇牙。主任向庞凤凰和西门欢转达了县委书记的话,希望他们把猴子送到县城西郊新建的凤凰公园喂养,然后给他们俩安排合适的工作。这在我们常人看来,本是极好的事情,但庞凤凰紧搂着猴子,瞪着眼睛说:“谁敢动我的猴子,我跟谁拼命!”西门欢嬉皮笑脸地说:“谢谢领导关心,我们很好,你们还是先去安排那些下岗工人吧!”

接下来的故事,又开始进入悲惨境地,亲爱的读者,这不是我的故意,而是人物的命运使然。

话说一个傍晚,庞凤凰、西门欢和他们的猴子,正坐在车站广场南侧路边小摊上吃饭,脑袋上缠满纱布的王铁头悄悄地靠近他们,猴子尖叫着朝王铁头扑去,但拴在桌子腿上的铁链扽得它翻了一个跟头。西门欢急忙立起,转过身去,面对着王铁头的狰狞的面孔,未及言语,一把钢刀便戳进了他的胸膛。王铁头也许想顺便杀死庞凤凰,但疯狂嚎叫、连连翻滚的猴子吓得他连插在西门欢胸膛上的钢刀都没及拔出就抱头鼠窜了。庞凤凰伏在西门欢身上放声大哭,猴子坐在一旁,目光灼灼,仇恨地盯着试图靠近之人。闻讯赶来的蓝开放和几个警察试图靠前,但那猴子的疯狂叫嚣令他们望之却步。一个警察掏出枪瞄住猴子,但手腕被蓝开放一把抓住。

“凤凰,拢住你的猴子,我们把他送到医院抢救。”蓝开放对庞凤凰说,转头又命令那持枪的警察,“快叫救护车!”

庞凤凰抱着猴子,捂住它的眼睛。猴子乖乖地伏在她的怀里。庞凤凰和猴子像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蓝开放拔出西门欢胸前的钢刀,用手堵住滋血的伤口,大声喊叫着:“欢欢!欢欢!”西门欢慢慢地睁开眼睛,嘴里冒着血沫子说:“开放……你是我哥……我自己……终于做到头了……”“欢欢,你坚持,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开放揽着他的脖子,大声喊叫着,血从他的指缝里,强劲地往外滋着。

“凤凰……凤凰……”西门欢含混不清地说,“……凤凰……”

救护车鸣着响笛飞驰而来,医生提着救护包、拖着担架匆匆下车,但西门欢已经在蓝开放怀里闭上了眼睛。

二十分钟后,蓝开放沾着西门欢鲜血的手指,铁钳般地锁住了王铁头的咽喉。

读者诸君,西门欢之死,让我内心甚感悲痛,但他的死,客观上为我们的蓝开放追求庞凤凰扫清了障碍,但又一个更大的悲剧,就此拉开了序幕。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神秘现象,但随着科学的发展,终会找到答案,只有爱情,是永远无法理喻的。我国的作家阿城,曾经撰文说爱情是一种化学反应,此论标新立异,听来颇感新鲜,但如果爱情能用化学方式制造并能用化学方式控制,小说家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即便他说的是真理,我也要反对。

闲话少说,还是讲我们的蓝开放。他亲自料理了西门欢的后事,在征得了父亲和大姨同意后,他把西门欢的骨灰埋葬在西门金龙的坟墓后边。黄互助和蓝解放心中的感伤不必再提,单说那蓝开放,从此后便每天晚上都要出现在车站旅馆地下室庞凤凰租住的房间里。白天只要有空,他也会到广场去找庞凤凰。庞凤凰在广场上牵着猴子,他一言不发地跟在后边,仿佛是她和它的保镖。对他的行为,所里的部分警察有不满反映,老所长找他谈话:

“开放老弟,县城里有多少好姑娘啊,为一个耍猴的女人……你看看她那模样,像个什么……”

“所长,你撤了我的职吧,如果我连当警察的资格也没有了,那我就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