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方琼一听,便明白王放的意思, 拼命挣扎, 小声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我都做,我都做, 只求留某人一条贱命,日后结草衔环……”
几个匈奴将不干了:“不成!他要拿命换什么都不给!今儿非把他脑袋砍下来不可!”
几双手挥着刀, 刀尖离方琼不过三五尺距离, 却不太敢当着大汉天子和他的随从们的面下手。
王放笑道:“我明白, 我明白。诸位看这样如何。这位方公子, 于我还有一样用处。我让他做完事以后, 嗯……不求诸位饶他, 但你们也不能直接杀他——人都绑成粽子了,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的, 你们都是勇猛无敌的匈奴将军,屠杀手无寸铁的俘虏, 说出去不免丢脸, 是不是?——不如给他放了绑缚,再给一匹马,你们堂堂正正的跟他决斗。若把他杀了,我无异议;若他不巧逃了,那是你们无能……”
他话没说完, 几个匈奴将官气得脸红脖子粗,乱声道:“不可能让他逃!决斗就决斗!”
方琼眼睛溜溜的,看看这三个匈奴将官,个个都肌肉虬结,不是善茬;也知道就算给他马匹兵器,让他面对面的决斗,也未必能占丝毫便宜,多半坚持不到三个回合。
但到底是由“任人屠杀”,变成了“一线生机”。他赶紧拼命点头,叫道:“如此甚好!若是堂堂正正输在匈奴将军手下,我死而无憾!否则……否则我死也不服!”
又转向王放:“要……要我做什么?”
王放请那几个匈奴将官出去。然后蹲下,严肃说道:“要你的笔迹和文采,给刘可柔写封书信。”
方琼冷汗满脸,问:“要我……要我承认参与叛乱之事吗……”
他十分狡猾,把“巧舌如簧,策划叛乱”,随随便便地改成“参与叛乱”,自己由教唆者,摇身一变,成了凑热闹的。
若真要他写这么一封信,相当于跟刘可柔彻底撕破脸,没了任何退路。
但总比被大刀立刻砍死的好啊!
刚要点头答应,王放唇边竖一个食指,笑道:“没那么简单。你听着,我要你给刘可柔写一封书信,不仅要详细坦白你的谋划,信中还要极尽挑衅嘲笑之能,就说……嗯,就说王庭已经被你收为己有,刘可柔的地盘、军队、奴婢、珍宝、积蓄,已经都被你抢了个干净——一会儿我让人拿个清单来,你挑几样贵重的,照抄便是——另外还有……是了,刘可柔的几百个阏氏夫人,包括大阏氏卫氏,还有他的几百个姊妹、堂表姊妹、姑姨、女儿、儿媳、侄女、外甥女,已经都被你霸占入后宅……”
他越说越离谱,方琼越听越胆战心惊。
要是他真敢这么写,刘可柔怕是死也不会放过他!
就算是死了埋地里,坟头长出的草怕是也得伸出来绊他;就算他下辈子托生成条狗,大概也会天天追着他咬!
方琼急得大声道:“喂,我要真敢这么写,刘可柔也未必信啊!什么霸占了……”
王放瞧出他意图,手边抄起块抹布,迅速堵住他嘴。
要是他大嗓门,把这封信的内容传到屋外,那几个血性的匈奴人听见了,肯定第一个不干——如此污辱单于和家眷,那还了得?
王放把那破布塞得紧了些,心中嘀咕解恨:“叫你调戏阿秦。”
他天性慈善。方琼与他并无毁家之恨、杀父之仇;其人虽然可恶,但他也没有欲杀之而后快的意思。
奈何方琼作死,没了父兄和谋臣的约束,一步步走得越来越鲁莽大胆,不计后果;可惜能耐配不上野心,自己把一条大好性命断送在了好高骛远的执念上。
愿赌服输,若真死在匈奴手里,完全不冤。
王放怜悯看他一眼,笑道:“到底答应不答应?你若不答应,我也没办法,只能放那几位匈奴老兄进来。他们的刀倒是都挺快,应该不太疼……”
方琼眼睛血红,咬牙点头。
……
于是没到天亮,王放手里便拿到了方琼的一封亲笔书信。不论字迹、语气、用辞、还是最后面的私人印章,都是如假包换的出自方家三公子之手。
至于那信的内容……
王放检查了一下,虽然明知事不关己,但看了几行之后,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感同身受,头顶一阵发麻,被一顶顶看不见的绿帽套得喘不过气,想替刘可柔直接宰了这个姓方的。
这么一封信送到前线,刘可柔就算是神仙,也淡定不起来。多半得立刻收官退军。
朝阳初生,鸟鸣声由远而近。王放让人牵来一匹马,一张弓,一柄短刀。
他兑现诺言。只要方琼肯写信,就说服几个匈奴将官,莫要当场杀他。
而是松了他绑缚,堂堂正正地用本事决斗,让他获得一线逃脱的生机。
方琼揉着手腕,接过弓刀,手上颤抖得厉害。待要上马,抓不住马缰,还是让人扶上去的。
但还是点点头,朝王放拱手:“多……多谢。”
知道自己养尊处优,力气比不过市井杀猪的,此行大约凶多吉少,再求饶也没用。
他向后悄悄看,握紧缰绳,决心不战而跑,直接奔向北方大漠。
几个匈奴将官自然也防着他这一招。商议一阵,选出一个最健硕高大、武艺最精熟的,也抄了弓,飞跨上马,粗声道:“请吧!”
王放没兴趣观看比武的结果。带着白起和一行人,慢慢踱回驿馆营地。
巡逻的部队已经换了一拨。牛羊马匹的叫声此起彼伏,早起的军兵奴婢来回忙碌,火灶烧起来,袅袅炊烟融入高空。
他向人悄声一打听,得知阿父已经晨起,正在客帐里吃早饭。
他赶紧截住侍从,接过食盒托盘,小步趋入帐子,跪在阿父脚边,食物放在几案上,规规矩矩地端起来,笑道:“孩儿服侍阿父用膳。”
老王有点感动。在匈奴这几年,一向是无人伺候的;就算是以前在白水营,这孩子天天叛逆,端茶送水虽然时常有,但晨昏定省能省则省,从没这么客气过。
叹口气,笑道:“可算是长大了,知道孝顺了。”
王放难为情,笑道:“在外头吃一圈苦,才知真情可贵。阿父虽非我亲父,但救我养我,教我训我,恩比山重。这几年里,我纵想尽孝,也无机会。以后让我慢慢补偿阿父便是。”
东海先生见他语意诚挚,不禁略有心酸。
原本是他抛家弃子,这几年过得浑噩快乐,甚少忧心俗事。害得小十九没人管没人疼,也赖他自己心大。
孩子却全然不记恨,还当他是那个全知全能、有求必应的阿父,甚至比以前更加乖巧懂事,不知是不是因为娶了亲的缘故。
他端盏热牛乳喝了,再叹气,这回有点落寞:“如今你寻回身份,也该认祖归宗,别阿父阿父的叫,让人听了,不是有损国体?”
王放不干,双目盛满委屈,小声道:“认祖归宗可以,但……但以前那个骄奢淫逸荒淫无道的先帝,我管他叫阿父,我还嫌丢脸呢!”
东海先生呛了一大口牛乳,哭笑不得,倒也知道那先帝的德性,没法昧着良心纠正他的话。
王放忽然小声问:“阿父,若当年你知道我的家世身份,你还收留我吗?”
“那当然。”随便点点头,然后才想起来解释:“难道把你送回宫吗?”
王放嗤笑:“是了,这么乖巧可爱的小孩子,当然是留在家里逗闷解颐。阿父自有家业田产,又不缺那几个赏钱。”
东海先生白他一眼,眼里明明白白写了两个字“幼稚”。
“赏钱?你以为人家会谢我?我若平白给他们送去个争夺储君的皇子,怕是你还没给抱进宫,就得让人给弄死。我还指望赏钱?不让人杀了灭口就谢天谢地。”
王放噤然。阿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水到渠成,可见当年坐镇皇宫的,都是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