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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就不扔呢。”
“多半是……还没想到那层意思吧, 要不子桓你再多暗示几次?”
“我暗示的还不够多吗?季重,今天你可是亲眼看着了我是怎么三句不离灵均,七句不离湘君的, 结果他呢?就回句‘哦’就催我去看奏章。还有他屋里洒扫的仆人,我让他们一天三次给他在案上正中心摆同一卷书, 他回回看一眼就放到旁边。等次数多了, 他倒是发现了,过来问我要不要彻查宫中的细作, 我——”
“息怒息怒。这……你想嘛, 仲达素来不喜欢这文字机巧, 就是我,要不是你提前告诉了我,我也想不到。”
“可,你能一样吗?”
“子桓你说这话我可就生气了。什么叫我能一样吗,我和仲达哪不一样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你看父亲和郭先生, 回回父亲还没开口,郭先生就先猜出来了。仲达他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不扔呢?!我看着那东西天天挂在他腰上就碍眼!”
“小点声, 小点声……呼, 这样,你有点耐心, 明日你再提起的时候, 我也多应和几句, 他准能意识到。”
“也只好如此了。对了, 你可答应我,不许私底下偷偷先告诉他。”
“你怎么知道我打……咳,我是说,好,我肯定不告诉他。”
“真的?”
“骗谁还敢骗你啊大世子。走了走了,仲宣还等着我们去喝酒呢。”
夕阳的余辉伴着他们的声音远去,送邺城巍峨的宫闱沉入长夜。在之后无数个艳阳普照与皎月清辉的交替中,历史的故事一如既往的平淡开场,平淡落幕,如滔滔江水般东流而去,永不停歇。就像所有人知道的那样,凡人有生老病死,朝代有盛衰兴亡,邺下文人举觥悲歌,慷慨长赋的盛况随着故人的离去渐渐只沦为史册间单薄几笔,待金乌从东方腾飞,再次被日光镀上金辉的,已是邺都以南千里之外壮丽巍峨的洛阳城。此时,城中春意盎然,惠风和畅,道路两旁的柳树与槐树,都长出了新芽,将宫城内外都笼在一片万物新生的安逸之中。
“父亲,曹爽、曹羲、何晏、邓飏等人皆已下狱,无一人漏网。”
身后响起司马师的声音时,司马懿正背着手,仰头望着面前重楼相叠的宫门。许是年纪大了,耳朵也背,司马师的话落下许久之后,司马懿才慢慢低下已经发僵的脖颈,转过身,用浑浊的眸子看向自己的长子。
“以及,蒋济想见父亲。”
“他想替谁求情?”
“曹家兄弟。他说曹真于朝廷有大功,不能不给他留后。”
听到这句话,司马懿喉咙中响起一声呼噜,介于叹息与讽笑之间。他说:“先随我去见陛下。之后,我亲自去见蒋太尉。”
“是。”
“还有,蒋公与曹真将军于你都是长辈,不可直呼其名。”
司马师的面色微滞,随即垂下眼:“是,儿子知错。”
司马懿点点头,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并没有捕捉到司马师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他拄着鸠鸟头的玉杖,拖着已感到疲惫的腿,一步一步缓慢的踱向宫门。司马师沉默而耐心的跟在年迈的父亲身后,微低着头以便能在必要时及时搀扶。从这个角度,他的目光中自然而然的落到挂在司马懿腰间的那半块玉玦,正随着其主人的步伐小幅度的前后摆动。他曾听说过这半块玉玦的来历,是许多年前高祖送给父亲的。听母亲说,她从未见父亲解下过这半块玉玦,朝会也好宴饮也罢,这半块玉玦都始终被父亲带在身上,寸步不离。
除了四天前。
当解下佩剑交给宫门口的兵士时,司马师特意多看了看面前戒备森严的司马门。四天前,也就是正始十年正月甲午日,他奉父亲的命令与叔父司马孚带兵屯守在此。那时他们皆是一身戎装,手上握着利剑,在宮城内外进进出出,无人敢拦。又哪像现在,连一把钝了的旧剑,都要拱手交出去。
“太后念太傅腿脚不便,特让人备下锦辇,送太傅去嘉福殿。”
“老臣谢太后隆恩。然宫中素有禁令,诸侯公卿,入司马门皆需弃马下车,臣不敢违制。”说完,不待回应,司马懿已挪动腿绕过锦辇,拄着玉杖继续往嘉福殿走去。司马师亦冷着脸对笑得一脸谄媚的黄门点点头,随后跟了上去。
明帝之时,洛阳大兴土木,不仅新建了昭阳殿、总章观等新的宫室,还将原本的宫室、御道、亭阁皆粉饰一新。偌大的宫城中,重楼叠嶂,琼楼玉宇令人眼花缭乱,极易迷路。但唯独这去嘉福殿的路,即便司马懿知晓自己已是老眼昏花,仍从来不会走错。十年前,他在嘉福殿送走了先帝,而二十三年前,同样是在那,他亲手为曹丕阖上了眼睛。
“在外面等我。”
交代完这句话,司马懿让内侍帮他推开沉重的木门,跨过门槛走到了殿中。如今的小皇帝曹芳正坐在金雕玉砌的御座上,脸上写满了紧张与不安。而小皇帝的右手边,郭太后身穿金丝所绣的凤袍含笑坐于高位。自打几年前被曹爽逼迁到永宁宫,她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太后的尊荣。如今与曹爽同党之人皆已下狱,她深觉扬眉吐气,自然要穿上盛装,以显帝母之威严。
“臣司马懿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太傅不必多——”
郭太后的话还未说完,司马懿已放下玉杖,弯膝跪了下去。年迈之人多有不便,所有的动作都格外的缓慢,却没有一点违制。耗费良久,他才拿起玉杖,撑着衰老的身子慢慢的站起身,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皇帝与太后。
“来人,给太傅赐座。”
“太后,”他又一次打断了郭太后的话,“臣与陛下有国事相商,
劳请太后移驾别宫。”
郭太后脸上先是闪过一瞬诧异,随即染上了层薄怒:“皇儿尚未亲政,于国事多有不懂,孤留在这里,也可帮上皇儿与太傅的忙。”她本想再强硬一些,可想到四天前的情景,最终还是理智大于情感,将话变得和柔。
但很明显,无论她做什么,司马懿都不打算卖这个面子:“高祖曾有令,后宫女眷皆不可干政。臣再次请太后移驾别宫。”
闻言,郭太后再压不住怒气,刚想发作,却正对上司马懿的眼睛。明明是浑浊不堪的眸子,这一瞬间,她却好像被荒野中的孤狼盯上一般,骇得寒毛乍起,顿时哑了声音。踌躇再三,她竟真的依言起身,匆匆的离开了嘉福殿。
殿门在身后阖上,司马懿重新将目光移向御座上的皇帝。而曹芳也正看着他,似乎是想用瞪大的眼睛为自己壮几分胆气,却反而暴露了其中的惧意。少年纤细的身躯与高大的御座反衬,显得愈发外强中干。
“陛下,曹爽等人皆已下狱,正交由廷尉考实。之后,就可定罪。”
“朕不知大将军何罪。”
“党同伐异,胁迫两宫,大逆不道。”
四天前,司马懿趁曹爽带皇帝往高平陵祭拜时,联合蒋济、高柔一干人发动政变,皇城之中处处可见手执锋锐的甲士,森森发寒,可怖之至。想到后来宫人的描述,曹芳目不转睛地盯着司马懿。
你所说的,不该是你们司马家犯下的罪行吗?
“陛下,曹爽等人之罪,非臣所能拟定。”司马懿平静的回答着曹芳无声的质问,“奏曹爽、邓飏与李胜等人阴谋反逆之人,是何晏何尚书。”
“这不可能!”听到极为意外的答案,曹芳猛得一拍御案跳了起来,又在司马懿鹰隼一般的眼睛的注视下,讪讪坐回原处,“何尚书与大将军素来交好,怎么会……定是你威逼利诱的对不对?!你骗他只要诬陷大将军,就可以留他性命!就和你那天在洛水骗大将军一样!”
当日,在洛阳城外洛水之上的浮桥,司马懿指着河水对着惊疑未定的曹爽发咒盟誓,道只要曹爽弃刀认罪,仅会夺他权势,让他作一富家翁安享余生。而蒋济陈泰等人,也给曹爽去信,允诺太傅绝不会多加追究。今日看来,真不知是司马懿蒋济等人骗了曹爽,还是司马懿骗了蒋济。
司马懿微低着头,像每一个臣子一样卑恭。他静静的等待曹芳自己散去怒气,才缓缓开口:
“正如陛下所想。”
无论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听到这样的质问,但凡有点礼义廉耻之人都会出声反驳。可司马懿却认了下来,不加迟疑,毫无羞赧。一时间,曹芳呼吸一滞,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一个不在意道德的人再用以道德指责,又能有什么用。
“朕读过前史,”许久之后,曹芳再开口时,声音已变得沉稳许多,“后汉桓帝一朝,大将军梁冀嚣张跋扈,恶贯满盈,满朝忠良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后快。后来,桓帝借宦官之力,总算将梁冀杀死在宫门内。那一日官府鼎沸,百姓称庆,人人都以为从此之后能够朝野清明天下太平。却没想到,就在同一年,宦官封侯,贪纵爪牙,残害忠良。没根的东西,比梁冀更凶,更恶。”
“所以,司马太傅,就算你费尽心机,让众人以为梁冀复现于今日,你也成不了忠臣贤良。”
说到最后,曹芳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他是害怕的。司马懿现在手中握着整个洛阳城的兵力,只要不担心事后的麻烦,他甚至可以马上血洗宫城。可血脉里的骄傲又让他憋着一口气,支撑着他一定要把话说完。他就是要让司马懿知道,堵的住今日之人的嘴,也堵不住天下后世的嘴,堵得住天下后世的嘴,也堵不住现在他的嘴。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司马太傅,还不是和那群没根的阉人一个德性!
他做足准备,迎接司马懿的怒火。可这一次他又错了。听了他的话,司马懿反而淡淡的笑了笑,连同那双鹰隼的眼睛也随之变得柔和。实际上,这才是曹芳记忆中所熟悉的司马先生,既有着三代老臣的严肃,又带着些许长辈的和蔼。在他还未满十岁时,司马懿还曾带着他读过建安年间的诗文与文帝的《典论。只是后来,曹爽告诉他司马懿年事已高,不宜再处理政事,就替他拟了旨,奉司马懿为太傅,命他在府修养。自那之后,除了宴饮祭祀,他再很少见到过司马懿。
他听到司马懿的声音中带着或许可以称为欣慰的情绪:
“陛下,所言甚是。”
曹芳又陷入了沉默。他只有十七岁,习惯的是忠臣与奸臣,好人与坏人这样清楚又简单的区分。而眼前这位古稀之年的司马太傅身上,似乎沉淀着太多岁月,正邪纠葛,混乱交错之后的产物,他看不透,更看不懂。
“你究竟来干什么?”他不相信司马懿进宫只是为了告诉他曹爽之事。司马懿早就拿到郭太后的圣诏,于公理于私利,无需他这个皇帝做什么,司马懿都能一手遮天。
“臣想来告诉陛下,为什么高平陵一事,臣可以成功。”
你这是要炫耀吗?!
这话第一时间涌到曹芳嘴边,又生生被他咽了回去。他总算还清楚,记忆中的司马先生也好,今日这如野狼一般阴狠的司马太傅也好,都绝不会干那么无聊的事。
“太傅请讲。”
哪想到说完这句话,司马懿却抬脚向御座走来。当看到司马懿把手伸到怀里时,曹芳心中腾得被恐惧填满。他下意识的向旁边一躲,下一秒却发现司马懿拿出的不是他以为的匕首,而是一卷洛阳城的地形图。图上写着大量的标记和文字,四个边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显然,这张图曾被人认真研究许久。
他轻咳一声,坐直身子。
好在司马懿也没有在意他拙劣的掩饰。他在曹芳身前坐下,那双因苍老而粗糙的手先指向了洛阳的北角。
“陛下,这里是何处?”
“敖仓。”曹芳想也不想回答道。所谓敖仓,即是洛阳武库之名,是城中的兵戟武器存放之所在。
“洛阳城中,除巡逻、宿卫的兵士外,其他禁军之兵杖都存放在敖仓。”司马懿道,“因此,兵由内发时,第一步要攻占的,必是此处。”
曹芳看着地图上画出的墨圈,又随意向下看去。曹爽的府宅在敖仓以南一条街,而司马懿的府宅在洛阳城的东南角,要占领敖仓必要经过曹爽住所。司马懿手中无刃,而曹爽则有家兵,彼时,定是一番惊心动魄。
“敖仓之外,还需严守此处。”司马懿又指向宫城以南的司马门,“司马门共有三道,连接宫城内外,屯重兵在此,可隔绝宫城内外,在外者不知宫中情势,自不敢轻举妄动。”
“做完这些,你才让高柔和王观去收领大将军和中领军的军营,接着紧闭洛阳城门,逼大将军惶恐之下不知所为,最后受你欺骗,罢兵入城归家。”曹芳跟着道,“朕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你能控制司马门,是因司马师是中护军,握有一半的禁卫军权。大将军对你早有戒心,怎会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出来?”
“交换。”司马懿答道,“六年前,征西将军赵俨病退,中护军夏侯玄代其职镇守关中。为防蜀贼,臣曾在关中制军多年,旧部众多,曹爽想让夏侯玄都督关中,需要臣的支持。作为交换,夏侯玄空出的中护军一职,就给了司马师。”他在提到曹爽夏侯玄与司马师时,语气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好像后者和前者一样,都只是政治这棋盘上任他调动布局的棋子。
季孙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曹芳暗暗记下这番话。政治中的交换,要做到明顺其意,暗夺其利。曹爽一心想撬动司马懿经营多年的政治地盘,反而拱手让出了中央军,接着丢掉武库,丢掉皇都,丢掉一切。
“但有一点,陛下说的不对。”司马懿继续道,“能控制司马门,关键不在于中护军的官职,而在于太尉蒋济。他在禁军任职十余年,有广泛的人脉。有他支持,司马孚与司马师才有足够的声望控制住禁军。陛下知道他为何会帮臣吗?”
“七年前,曹羲夺了他的实权,迁他到太尉的虚职。”就和司马懿明尊实贬的太傅一职一样,“他怀恨在心,有了机会,自然要报复。”
司马懿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司徒高柔呢?”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