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香有一个陆伯言都不知道的秘密。
在旁人眼中, 吴侯对自己这个妹妹可谓是有求必应,哪怕是打仗这种国家大事,只需孙尚香软言说上几句, 他也一定会应允。
曾经,孙尚香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那次从荆州回家之后。
为什么打完仗后才把她从京城叫到荆州?为什么要突然提起她的亲事?为什么在郭嘉面前又改口说是场误会?
她是被娇宠太久, 却并非不谙世事。回家之后,她日日想, 夜夜想, 练剑的时候想, 吃果脯的时候想,总算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兄长要他嫁的人,不是曹操,而是刘备。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个晚上,她难受得吃不下饭, 一个人跑出城练剑, 直到倦极晕倒在竹林。等她醒来时,孙权正守在她的榻边, 说着半是责怪半是心疼的话, 又亲自从婢女手中接过药碗,舀起一勺喂到她的嘴边。
看着孙权瘦得骨节凸显的手, 她吸了吸鼻子, 质问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孙权这些年熬得有多艰难, 她是知道的。孙策遇刺之后, 江东群龙无首,每个人都想分一杯羹。彼时的孙权不过十八岁,靠着周瑜的辅佐,日日夜夜与血脉相连的亲人厮杀算计。她还记得那是一位每次来家中都会带糕点的伯伯,前一刻是糕点的甜糯,后一秒便是被抓到勾结刘表后的破口大骂。她呆呆的站在一边,在刀落下的前一瞬,孙权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
我没有怕。
她在心里暗暗回答道。
我只是有一点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之后的几年,她白天跑到军营里看士兵操练,晚上则挑灯翻读各家兵书,研究每一场打过的战役。她不想再当个被孙权护着的小女孩,也不想和一个不喜欢的人朝夕相处,那唯一的办法,便是让身为女子的自己,除了被嫁出去联姻外,有更大的价值。
她从未质疑过孙权对她的疼爱,也从不怀疑等有朝一日在生死关头,孙权一定会拼了命保护她。只是,人心之事,她不想赌,在看到孙权伏案操劳的身影后,更不忍赌。
而这一次能够随军,并不是因为孙权宠她宠得公私不分,而是在大军出征前,她主动去找孙权说了一番话:
“论起能力,伯言肯定当得起大都督一职,但军中不仅讲能力,还讲资历。好歹我是孙家的人,遇到一些场面,伯言不便出面,我反倒能压他们几分气焰。还有……
还有,如果二哥原来的推想是错的,刘备肯实识时务和我们真心结盟。那……那我就跟他回益州,结两家之好。”
“胡说什么!”没想到的是,记忆中,孙权却呵斥了她。两人沉默了几秒,她看到孙权用力揉了揉眉心,敛了怒意,“想打仗就去吧,我会让伯言看好你。别担心其他事,平平安安的给我回家。”
当看到孙权眼角的疲惫时,她心中忽然涌起了极大的愧疚。明明兄长已经绝了让她远嫁的念头,可她出于那一丝的不确定,还是在后一句话上撒了谎。
她想说的是:
结盟蜀中也好,拉拢世家也好,世间诸般男子,我都不想嫁。
我要亲手创出一番功业,为父兄争光。
原本,这一次,她仅打算靠在战场上杀敌赢得军功。但当她得知陆逊的布局后,她意识到,眼下自己有一个更好的机会。
猇亭一带着起大火,刘备如不葬身火海,就只有一条路可逃。
她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和陆逊一起带兵出城。等大军离开后,自己轻装骏马,飞奔向那在地图上勾画了无数遍的地方。果不其然,她真的逮到了逃窜至此的刘备,更幸运的是,刘备是孤身一人。
当剑贴到人脖子上时,她的心怦怦直跳。深呼吸稳住心神,下一刻,又生出了几分好奇。
这差点成了自己夫君的刘玄德,究竟长什么模样?
就像回应她的期待一般,下一秒,刘备真的抬起了头。
花白的头发杂乱披散在脸颊与肩的边侧,烟灰与血污几乎布满了整张脸,简直是狼狈至极。而最让孙尚香惊讶的,是那双眼睛。此时的山林,明月,灿星,萤火,无数的光亮,竟都映不进这双墨黑色的眸子。
这是活死人一般的绝望。
她不禁愣了一下。但即便是这须臾之间,也足以一个久历沙场的老将扭转形势。她甚至都还没有看到刘备握剑,下一秒,剑已被打落在地,待宰羔羊成了猎手。
这一次,她终于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颜色。
鲜血的颜色。
她攥紧双拳,想要偷袭,却被刘备先一步发现卸了关节。没管手腕处的剧痛,她抬脚用力一踢,擦着刘备侧脸而过,紧接着,便是双剑在喉,彻底封死了她任何的招式。
这样就结束了?
她良久都没缓过神来,只觉得鼻子越来越酸,液体在眼眶中越积越多,最后止不住的不断落下。她甚至没管横在要害处的利剑,直接蹲下身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是害怕,真的不是。
她日日混在军营,早知道打仗不是什么玩笑事。在战场上,丢一条命都算轻的,若是缺了手,断了脚,那便是成了一辈子的废人。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要身赴沙场,受伤也好,残疾也好,马革裹尸也好,都不足惧。
她也不是觉得疼。最初她的功夫都是孙策教的,孙策为了哄她开心,回回对战都只用半分力,以至于后来她喝令军士毫不保留和她对打时,不知道多少次几招之间就被掀翻在地,有一次伤得重了,一条腿连着半个月不能沾地。可无论被打的多重,无论伤得多疼,她都咬着牙没掉过一滴泪。战场可是搏命的地方,哭泣除了暴露软弱,毫无用处。
可就在刘备封死她任何反抗的可能时,她忽然再也忍不住了。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了伯伯死的那一瞬,竹林练剑的那一晚,自己为何会那么难过。
竹林幽幽,雀鸟清啼,少年眸如朗月,一杆□□舞如游龙,劈风穿叶。她刚想为孙策的枪法叫好,却是一颗扒好皮的果子先塞住了她的嘴,只能乖乖的跟孙权坐回远处,听彼处温润公子抚弦轻拨,琴声清越悠扬,与竹叶一同飘向远方。
那是她记忆中最温柔的岁月。
可乱世向来连一隅竹林都容不下。她娇蛮任性也好,拼了命去学武也好,熬红了眼背兵书也好,天真的想着只要自己再强一些,就可以为兄长们分担一些压力,或许有朝一日,大哥与公瑾哥就可以回家,他们还可以再去竹林,友雀披月,清霜为茶。而刘备的轻而易举,就像一计重锤,彻底砸碎了她所有的妄想。
回不去了,竹林,江东,都回不去了。
“想当将军,先得学会不哭。战场上的大将,都是流血不流泪的。”
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刘备已经将双剑收回鞘中。他把剑从腰间解下,弯腰轻放到孙尚香面前。
“送你了。”
“嗯?”
“还有这条命,也送你了。”
“你到底——”孙尚香吸吸鼻子,止住几分呜咽,“什么企图?!”
“听过项籍的故事吗?”刘备说道,“当年高祖迫他至垓下,四面楚歌,兵败如山,项籍知道再起无望,便自刎于乌江畔,把头颅送给故人吕马童助他封侯。”他轻声一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看你穿的兵甲,一定是江东的人。我这条命送给你,纵使不如霸王寸尸即可封侯万户,至少你不会一无所获。”说着,他指指孙尚香掉在一边的剑,“
可否借我一用?”
经这一提醒,孙尚香顾不上擦眼泪,忍着痛把剑抱回怀里,一脸警惕。
刘备无奈的摇摇头:“你当真不必疑我。”
“无功不受禄,你干嘛要帮我!”
“为了……谢谢你吧。”他仰头望向远方连着白夜的火光,“我这辈子犯了无数的错,怀着无谓的天真,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兄弟、知己、故友、臣属,他们皆为我而死,而我这个将一切毁于一旦的罪魁祸首,却还苟活到现在。”
他又蹲下身,将手搭到孙尚香握着剑柄上。
“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可事到如今,我哪有脸掉泪。我把命送给你,便当是谢谢你,代我大哭了这一场。”
依旧是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但此刻,孙尚香却不经意间从中捕捉到了几分温柔。她慢慢松开手,静静的看着刘备举起剑,反手横到脖颈上——
“小时候大哥给我讲项籍的故事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
刚割出血痕的剑微顿,似乎在惊讶孙尚香为何会开口。
“项籍带江东弟子八千人渡江而西,合群雄,亡暴秦,纵横天下,这是何等气魄。结果垓下一战败走,就以为气命已绝,自刎乌江。大丈夫当忍辱负重,能屈能伸,江东地方千里,众数十万,渡江而去,未尝不可东山再起。”
“……若是他清楚,已无半点可能呢?”
“那至少,他该带江东子弟回家啊!”孙尚香忽然一把抢过剑,扬手指向刘备先前望向的火光,“你瞧瞧,八千江东子弟都在为霸王浴血奋战。就算从此一蹶不振又怎样,他们是为你离开家乡的,哪怕就剩一百人,十个人,一个人,你也该把他们找出来,带他们回家!在那之前,你有什么资格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讲出这番话,或许是因先前的情绪而迁怒,又或者是看不惯刘备这副一心求死的模样。
“还有,白得的东西我不稀罕。捡起你的剑,和我打一架,要是我赢了,你想活命也没机会。”
“你当真还要和我打?”
顺着刘备的目光,孙尚香这才想起来自己手腕的关节还没接上,打起架来,肯定是稳输不赢。
被孙尚香羞怒的瞪一眼,刘备不由大笑,良久才转低:“这雌雄双股剑就归你吧,至于我这条命……姑娘言之有理,我若真的在此一死了之,的确太不负责任。他们……定不希望追随一生的主公,竟是个以死逃避的懦夫。”
“我会带好儿郎回家的。”
几只萤火随风飘过,暗夜中隐隐约约,似乎终于映出了几点星光。
雀鸟忽得停下啼鸣离开枝丫,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正驶向此处。
“定是伯言发现我跑出来了。”孙尚香秀眉微蹙,“你……还是快走吧。”
“姑娘不想杀我回去领功了?”
“你也没打算抓我当人质啊。”
话音落下,他们对视片刻,忽得同时笑了起来。
“可否知姑娘名讳?”
“现在不告诉你。”孙尚香微昂起头,满脸英气,“我将来名震天下的时候,你自会知晓!”
来的人果真是陆逊。孙尚香刚看见个影子,就认出了他来,连忙开始费尽脑汁的思考如何将自己今夜的举动圆过去,以至于没有看到,刘备离开前眼中一闪而过的憾色。
将来……
可惜,他已没有将来。
而在被陆逊询问手上的伤时,孙尚香偷偷的,朝刘备远去的方向瞥了一眼。许是夜风太暖,月色太柔,渐渐消失在萤火与浓雾中的身影明明丢盔落甲,却又似乎,比任何的盖世英雄都要威武。
很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她才明白自己所见到的是什么。那是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得英雄的凡人,半生蹉跎流离,半生歧路迷惘,最终决定昂首挺胸,走向自己的末路。
却不知是谁心神微动,不知所起,已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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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诸葛亮已经离开公安。”一目十行扫完内容,朱然将军报递给诸葛瑾,“居然比预想中足足早了五天,你们诸葛家这条卧龙,当真小瞧不得。”
诸葛瑾深知诸葛亮的智谋,对此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他接过军报细细读完,静默良久,不由长叹一口气:“也不知他得知猇亭消息时是何心情。”
“军报上不是说了吗,他看过你留给他的信,没有片刻的迟疑就往白帝城去了。”朱然道,“胜负如常,死生有命,上过战场的人早该习惯了。”
“理虽如此,但……嘶。”
“怎么,伤口又疼了?”朱然忙凑上前,半责半怪道:“都说了那傅彤脑子不灵光,你偏偏还要亲自假装诸葛亮演那出戏。烧伤倒是轻的,你这肩膀上的箭伤,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你且养着吧。”
“谋划总赶不上形势,所以至少在当下,尽力做到周全是瑾的职责。”总归是多日前的伤,虽然有时会突然作痛,但来去皆快,并无大碍,“况且,在曹操送来那封伪造的书信前,我们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确保傅彤会相信。”
“那有了信之后,你何必再冒那个险。”
“子瑜,义封,在谈什么?”
二人循声望去,见陆逊刚整完营,正向此处走来,抱拳行礼道:
“大都督。”
“不必多礼。”经夷陵一战,军中上下再无人质疑陆逊的权威,他也一改原先佯作谦卑的姿态,一举一动皆有大将风范,“大战方捷,军中事物杂乱,一直没有机会细问你们公安那边的事。方才你们说曹操送来封信,是怎么回事?”
“哦。”朱然应了一声,便开始讲公安那几日的情形,无非是软禁诸葛亮,再让与其面容相仿的诸葛瑾给傅彤和蜀军演了出戏。说完,他想起陆逊特意问到了那封信,又道,“我们一回城中,曹操派来送信的人就到了。信是用诸葛亮笔迹写的,倒是帮了我们点忙。只可惜写的太语焉不详,否则,也不用子瑜受这份伤。”
诸葛瑾道:“依我那弟弟的性格,凡事都会做两手准备,说不定曾经给刘备留下了其他的计策。要是这信写的太详细,与先前留下的内容冲突,反而会让刘备怀疑。”顿了顿,他看向陆逊,“不过,瑾一直有一事不解。曹那日既取得大胜,为何不继续乘胜追击,反而非要借江东的手。仅是因为担心损兵折将,而拱手让出荆西一带,不似像曹操这样的知兵之人会做的事。”
朱然也跟着点头,显然这个疑问也在他心中盘桓了多日:“我觉得,可能是担心他进攻刘备时,江东在身后反戈一击;也可能是……早在江东的时候,就有派到北边的探子来报,说曹操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可要是这样,他就该一直龟缩在雒阳,而不是既解了襄樊的困局,又胜了刘备。”
“其实这件事很好验证。”陆逊微笑道,“我们只需在此静等,如果曹操无事,定不会坐视江东占有荆州大半。如果曹军迟迟没有动作——”
“报!”这时,一名士兵跑到陆逊身旁,“城外三十里发现曹军,人数未知。”
陆逊三人笑容顿时淡了些。虽说他们刚才也说到曹操不会轻易把荆州拱手相让,可比起前一种可能,毫无疑问,他们都更希望是后者。
不过,当浩浩荡荡的曹军来到城下时,陆逊看到领兵之人,心中又涌起了一丝希望。
曹操不在。
“魏王心怀苍生,见哪里有乱臣贼子,就会亲自带兵去讨伐。天下这么大,嘉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说这话的那位青衫的谋士,语气格外诚恳,“究竟是在荆州,还是不在荆州呢,大都督不妨赌一赌。”
赌赢了,曹操大军尚在荆州,仍可与江东一战;赌输了,就是满盘皆输。
不过,眼下江东毕竟并未与曹军撕破脸面。先礼后兵,不妨先客气的谈一谈。
“那不知先生忽然带大军来夷陵,所为何事。”
他想,无论如何,郭嘉总会托以大义,拿汉室说事也好,拿典章制度说事也罢,总都有博弈的余地。
“陆大都督这可就是明知故问了。”
哪想到,郭嘉当真不是来讲道理的。
“吴蜀反目,刘备败走。那我们——当然是来收渔翁之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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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权所督江北诸军如何?”
“镇北将军已带兵降魏。”
“马良呢?”
“为江东步骘攻破,身死武陵。”
“程畿、傅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