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辜之人, 可否?”
“不可。”
“若此无辜之人与尔无亲无故, 可否?”
“不可。”
“若杀此无辜之人, 可救百人, 可为否?”
“不可。”
“若百人中有尔妻子故旧, 可为否?”
“不可。”
“若此无辜之人无亲无友,百无一用,而百人皆子孙满堂,德比周公, 才比管仲,可为否?”
“不可。”
“若杀一可救千人, 可为否?”
“不可。”
“万人,可为否?”
“不可。”
“天下?”
“不可。”
“战乱止息,河清海晏, 太平永存, 可为否?”
“不可。”
“善不治国, 慈不掌兵,以尔之原则行事,纵是治世亦难为之,遑论逢此季末之世。优柔寡断,必失良机;妇人之仁,将纵大恶。天下若入你手,恐多患于独夫百倍。”
“或是如此, 或非如此。却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当今天下, 需霸主, 奉王宣诏,统合诸侯;需骁将,冲锋陷阵,一扫六合;需智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需医者诊病救人,需儒者继启绝学,需能吏锄奸扫恶,需力士耕田劳作,需步卒填命沟壑。却不知尔,意下如何?”
“备欲为不杀一无辜而救天下者。”
“痴儿妄语。以我观之,纵尔起聚大业,必不免崩于俯仰。”
“前路未可知晓,备但求见善必为,寸步寸进,天道求善,必不负有心人。”
“天道无情,常困善人……罢了罢了,尔心匪石,岂可转也,多说无益。”
“那不知——”
“多说无益的意思就是,莫再扯这文绉绉的话了。”
以茶代酒,主家先一口饮尽,
“燕人张翼德,甘为痴儿粉身碎骨,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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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主公?!”
对上从事祭酒程畿担忧的目光,刘备本想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一抬手,却不见茶杯,只看到满手鲜血,骇了一跳,在剑就要被扔出去的前一秒,才陡然惊醒,忙压下情绪,尽量平静的问道:
“情况如何?”
“探骑回报,离谷口只剩不足十里,如今日辰时出发,不到午时就可出谷。”
刘备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安乐谷他并不陌生,询问程畿,只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他听着程畿继续禀报,不知不觉中,思绪又飘回了刚才那个梦里。这十年来,关羽和张飞是他梦中的常客,但多半是他们惨死的场面。瓢泼的大雨,赤红的土地,濒死的嘶吼,而他只能木然的站在一尺之外,那两双流着血泪的眼睛狠狠的盯着他,无声的质问自己为何不替他们报仇。
方才,是他十年来,第一次梦见与张飞的初见。
那似乎是更久远的,快四十年前的事了。
“殿后的军队也已跟上了大军,损伤并不大。曹军的目的似乎只是将我们逼入这安乐谷,并不会深入谷中追击。军师锦囊中所料果然无错。”
锦囊。
听到这两个字,刘备才再次如梦初醒,从怀中把开口的锦囊掏了出来。在益州时,诸葛亮在应平行刺的第二天,交给他了三个锦囊,道若遭兵败,便打开第一个锦囊。锦囊中除写明曹军困于内忧,不会穷追不舍,还写到在与曹军周旋于襄樊之际时,马良已携蜀锦金银自佷山前往武陵,召集堆谷、酉谷一带的蛮夷,以确保西归之路无阻。这些蛮夷的君长大多都曾受过刘备的恩惠,马良又非空手而去,许以重利,托以恩情,想要说动蛮夷出兵,想来并不困难。
可这是退路。
是十年卧薪尝胆,仍功亏一篑之后,灰头土脸的残兵败将逃跑的路。
“可有孔明消息?”
“回禀主公,根据士卒来报,军师当时很可能是被逼入了漳谷。其他的情报,暂时还不知。”
两根手指捏着锦囊转了圈落入掌心,下一秒锦上花图顿时皱成了一团。良久,刘备才慢慢松开手,放过了那脆弱的锦布:
“通令全军,即刻出发。”
“主公,现下不过子时,士卒们大多刚刚睡下。到不如等明日晨起,将士们精力充沛时,再全力行军。”
“现在出发。”
“可——”
刘备转头望向程畿,在那双漆黑的瞳孔中,程畿看到幽幽的篝火,正静谧而诡谲的燃烧。
于是,余下劝说的话彻底哽在了喉中。半响后,程畿硬压下眼中浓重的担忧,拱手告退,向各位将军传达主将的命令。
这时,刘备又看了一眼手。占据了大半个手掌的赤色鲜血已经变成褐红色的印迹,这其中有他的血,有曹操的血,有自己人的血,有敌人的血,可混在一起,他怎么试图分辨,只有狰狞触目惊心。
怎么可能,不杀人呢?
“唰”的一声,双剑归鞘。
刚睡下又被叫起,士兵脸上却并没有多少不快。益州地势险峻,鲜少被战乱波及;州牧又仁厚,治下一贯和平安逸,所以这些益州带出来的士兵,虽然经过了多年的训练,但实际上大多是第一次真正上战场打仗。刘备待蜀中亦不刻薄,“诛杀国贼,匡扶汉室”的口号既大义凛然,又让热血沸腾,加上“大丈夫当马上建功”的抱负和前段时间的接连大胜,这群蜀中子弟正兴奋不已,就算遇到点失败,热血也还没凉下去。
战场上就算败了,也没死多少人嘛。
甚至不少人心里这么乐观的想着。毕竟实事求是,曹军的反扑是让他们有些狼狈,但实际战损的确不多。
清点整军完毕,几万人再次浩浩荡荡的借着月光,沿谷前进。由于脚力未减,正如之前程畿禀报的,在天蒙蒙亮时,他们已看到了谷外的平原——
和早已等候多时的江东军队。
刘备勒马于江东军百米之外,目光警惕,神情戒备。先前张裔前往江东联盟抗曹,至今没有音信,而江东这段时间趁他与曹军周旋治之时,先据江夏、巴丘,又破江陵、公安,前者仍是北方城守,后者则是蜀中驻军,这番举动下来,江东是敌是友,实难分辨。
而且,他也不愿给背信弃义害死关羽的人好脸色看。
两方兵将都不少,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等来的自然是同样的沉默。随着天色渐渐变亮,谷内谷外之间的气氛愈发低沉急促,就在马上要恶化为剑拔弩张之时,江东的主将终于来到了大军之前。
刘备心中颇为惊讶,他本以为,逢此关键一战,领兵者定会是吕蒙。
这主将瞧着年纪并不大,俊朗的面容尚带几分青涩。只见他撇开大军,毫不戒备的单骑进到谷中,而后翻身下马,向刘备一揖。
“在下陆逊,愿与将军联手,共击曹军。”
刘备不答话。理智上与情感上,他都十分犹豫。他身边的程畿突然想起什么,忙小声道:“主公,锦囊。”
若遇到江东兵马,就打开第二个锦囊。
这是第一张锦囊末尾的话。
刘备立即又掏出一个锦囊。与前一张不同,这第二个锦囊中只有四个字:
联孙抗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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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走出漳谷的诸葛亮,同样遇到了江东军。除了主将朱然和裨将韩当外,江东绥南将军,诸葛亮的胞兄诸葛瑾,亦在随军之列。
江东这般安排的原因,诸葛亮心知肚明,并不觉意外:“亮现下定颇为狼狈,让兄长见笑了。”
“谨知你诸般不易。”诸葛瑾轻叹一口气,眼中尽是心疼,“城中已备好酒水,随谨先去歇一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