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说来说去这么多年,到底是她一句不甘心。
相易背对着她,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几百年前那个娇俏蛮横的绝色少女,要说那少女一丁点都不可爱也不至于……只是,他叹了口气,思来想去还是斩钉截铁道。
“没有。”
只是,他实在是不能给哪个姑娘一个归宿。
不该留的念想,就不要给人家,相易从来都是这么觉得的。
云间绝色姬便不说话了,她有些颓然地垂下了剑,剑尖儿在地上拖着。
“好……好好好。”
步月龄看得她心惊,生怕她再奋不顾身地上前,可没有,云间绝色姬食指的指腹轻轻蹭过眼角,倔强地仰着头转过身。
她同她追了数百年的身影背对着,两个人这一生的戏码仿佛终于在这里有了一个了结。
“我知道向来是我自作多情……你我就此,不再有一丁点瓜葛。”
说完她自己倒是自嘲地笑了笑,本当就是没有瓜葛的,不都是她这么多年来……自己死气白咧求来的那么一丁点缘分。
可那人是不喜欢的。
相折棠从来都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性子的姑娘,纵然是再温婉一些的,说不定也能从他那儿讨两朵花来,只有她这样骄横不讲理的……才是连一句好话都没听过。
可她偏偏改不了,也不想改。
任由那些温婉的花开落遍,可叹她竟然也没在那人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屏住一口气,生怕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在这里哭出来。
相易叹了口气,回头喊了一声。
“步月龄,扶我一把。”
步月龄顿住。
云间绝色姬甚至一顿,忽地想到了什么,“步月龄……?”
步月龄喉咙一涩,回头望了云间绝色姬。
那目光重如千斤,带着警示,看得云间绝色姬一愣,可她不怕。
别说是步月龄还没到她这个层次,便是到了,她今日百年的妄想都并作了灰,尘归尘土归土,还管你是什么想法。
“相折棠——”
相易不知怎的心头有些不安,回过头来疑惑地望了她一眼。
云间绝色姬难以置信地望了他一眼。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身边这个是谁?”
霁蓝色长衫的身影一僵,目光落在相易身上,心脏被千只手吊起。
相易愣了愣,“谁?他,他是我……朋友,忘年交啊。”
云间绝色姬冷笑了一声,“朋友?天阁的朋友,天女瞳的徒弟?”
相易听出她话里有话,微微蹙了蹙眉毛。
“天女瞳的徒弟,又如何?”
夜间一点雪白,云中绝色姬一字一句道。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因为谁才晓得你在这儿的吗。”
相易方才还没听懂,这么一句便霎时懂了,他的神情忽地顿住,扫向步月龄。
霁蓝长衫的青年重重地望了一眼云间绝色姬,一直沉默着,终于没能逃过一开始的揣测,只直直地看着相易。
相易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对着云间绝色姬的方向轻声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云间绝色姬没看到想要的神情有些怔愣,“你……你不在乎?”
他疯了么。
步月龄也愣住了。
他觉得自己方方被审判了一遍,从油锅里炸来炸去的,竟是上天垂帘,判了他一个无罪。
相易转身错过步月龄的肩膀,直直往外面走去,一句指责都没有。
云间绝色姬身形破碎开去,不知真身已经回了何方。
步月龄跟在相易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泛起了涟漪……哦不,应当是八百只天鲸溅起了惊涛骇浪。
他……他不生气么。
他心中生出了一丝大难不死,这些天的挣扎,忽地不想再挣扎。
长路漫漫处的白衣里,萧索而沉默。
他忽地抬头,情不自禁道。
“相折棠,我——”
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抬起了头。
我——
“怎么,”男人回头望了他一眼,“想不好接下来该怎么取我命呢。”
步月龄喉咙一滞,听见风在一旁呼啸而过。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相折棠。
男人侧过几丝白发,他总是喜欢扎个高高的马尾,这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慵懒,不然平时就这位老人家的站姿,恨不得黏成一团,像一只傲慢的白猫。
可这世上没有比这位更加傲慢的白猫了。
相易看了过来,霁蓝长衫的年轻人心魂霎时被定住了。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梗住了,“……嗯?”
相折棠侧过眼睛,漆黑又灼灼,在这永夜里,里面藏着众星拱月般的光,狭长冷淡,隔着千山万水的寥廓。
像是不认得他。
步月龄忽地感受到了云间绝色姬的心情,这么多年间,这人是不是就是这么望着她的。
千山万水的寥廓。
相易道,“你要说什么,说吧。”
步月龄脸色一点点地灰败下去,他知道这是自己不对。
“我——”
可是我,我没想过害你。
相易低声自己道。
“其实是我想错想当然了……我认得的是不过是从前的你,可不认得我的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补偿的,也不应该是你。”
有些事情,不记得了便是不记得了,就像是永远停在了那里,又有什么好说的。
步月龄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心头被什么揉皱了,那是一只刚烈的手掌。
“我——”
他忽然失语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相折棠,我、我——
他不擅长辩解,也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白衣沉默地望了他一眼,继续侧过身往路的尽头走去。
相易低头自己想起先前与步月龄的那一句。
——“你有朋友么?”
——“没有……我不需要。”
他说他偏好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也刀枪不入。
所以他就是跟我捅刀子的?
相易茫然地顿了顿,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点都不了解步月龄。
也是,一个人挺好的。
他向来是一人,举杯邀明月,对影才三人。
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条闹市街,相易直直地走了进去,回头看去,霁蓝色的青年一直跟在他的身后,静静地望着他。
相易方才对着那杀阵都没半点惶恐,现在却忽然有些精疲力竭了。
他想要补偿的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相易动了动喉咙,如鲠在喉,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正在举杯豪饮,皆是些市井小民,笙歌舞曲,显然永夜并不能对他们造成什么。
忽地众人静了下来,目光都聚在从天而降的一名白衣男人身上。
不为别的,这白衣男人穿得一般,可偏偏通身都似发着光。
举手投足间,眉目翻侧间……
一时刀剑与酒戈一同止息了,谁也不敢多说一声,皆望着那个男人。
白衣男人直接穿过人群,随便找了一桌举起一杯酒,远远地冲不知道谁洒了一杯。
众人又顺着他这目光望去,眼见是一位霁蓝色的清贵年轻人,也是一看就不是俗人。
“那便这样吧,本来你我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相易的目光垂过来,任凭旁人目光如炬,自个儿幽幽道,“从今以后,从前的事儿一笔勾销。”
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想起之前云间绝色姬说的,低头自嘲地一笑,没想到这事儿在他头上也来得这么巧这么快。
“你我就此,不再有一丁点瓜葛。”
步月龄便僵住了,僵在原地。
相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旁边有个没什么眼力见儿的小姑娘没忍住凑了上来,在这闹市之地原本是不存在高出身的大小姐的,偏偏她就是其中一位“闲着没事儿干离家出走体验生活”的那种千金大小姐。
这位缺心眼的小姐离家出走的第一夜晚上没事干想着什么才有江湖气儿呢,那就应该是闹市里的酒宴里方有江湖气儿,这不刚刚坐下三口下肚,还在忧伤自己在这儿闹市没看到半点江湖气,只看到了无数雄壮的腿毛,一抬头,傻了。
那白衣仰着头,举着一杯酒,那都不叫鹤立鸡群了,这缺心眼的小妞动了动喉咙。
那得叫仙人立猴棚。
“哈,亲娘欸,”缺心眼的小姑娘摸了摸自己的头,眼睛怔怔地望着对面的男人,心里唠唠叨叨着,还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是人是鬼……还是酒中仙呐。”
男人自然不会回答她,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举起了一杯酒,洒在自己的肩膀上。
晕开了上面一抹血痕。
霁蓝色的身影站在重重的人群外,旁人顺着那白衣男人的目光,也便朝这边看了过来,自发地为两人开了一条道。
好似是一场生离死别的狗血戏码一样,可惜并非郎才女貌的配置,也便没那么吸引人了。
兄弟反目……?
这也不错,这个在凑热闹群众中也是喜闻乐见的头几号选择。
“便这么别过好了。”
柔软的灯光照落下来,白发男人微微歪过头,耳垂照的微微发红,没什么悲喜。
“不要送我。”
步月龄看见了。
相折棠脸上没什么悲喜。
和云间绝色姬说话的时候他如此,现在也便是如何。
他将之前的嬉皮笑脸全都摘下来了,步月龄才发现这人是没什么悲喜的。
许是他真当是见多了悲喜。
头上无月,仅凭暖灯照人。
步月龄望着他,喉咙发紧。
相易洒完了酒,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挥了一把衣袖,纵身飞上了屋檐。
霁蓝色的长衫站在原地,旁人目光或好奇或凑热闹,却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沉默的,眉眼冷冽的年轻人只垂着狭长的眼,地站在原地。
手指捏紧了一片面具。
任凭这夜花开透,也想不透这年轻人心里在想什么。
————
这是一间郊外的一座城隍庙,庙里最里头住着几个乞丐,隐隐有一点的火光,他寻思了一下,搁在旁边混不在意地睡在了外头。
这时候旁边冒出了个小脸,“哥哥,神仙哥哥,你可别哭啊。”
相易,“……”
哪来的倒霉孩子,谁哭了
女孩并不小了,也成年了,可是面容雪白,脸圆圆的很讨喜,眼线却迷人,带着少女的稚气和一丝浑然不自觉的妩媚。
这稚气的妩媚笑起来有一点点的妖,不过更多的还是讨人喜欢的无害可爱,很是自然熟的一通话便上来了。
“我叫东兰青,哥哥,神仙哥哥,你是哪里的人,要往哪里去?”
相易知道有个人一直跟着自己,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个小姑娘,迷迷糊糊道,“我是外面的人,要往……外面去。”
小姑娘,“……”啥玩意儿。
她往底下琢磨了一下,觉得难不成长得好看的人脑子都不太好使?
相易点了一根柴火,看向这姑娘,回过了神,“哎,小妹妹,我真当不是什么好人。”
小姑娘羞涩地一低头,明晃晃地开始暗示,“那……那您想干什么坏事儿啊,我,我挣扎起来力度也不大的。”
相易,“……”
那不行,这怎么想都是他老人家吃亏啊。
相易叹了口气,手臂枕在脑后,“行吧……随你吧。”
他竟然觉得有些困了,眨了眨眼睛便闭上了,佯装睡去。
东兰青眨巴了两下眼珠子,觉得这人真是奇了,长成这种模样的难不成还能在这种灰尘污垢里睡下去?
是的没错,他这人就是这样,纵然知道身后尽是虎狼,管他三七二十一,尽数抛诸脑后罢。
我便不信,你们也能取我相某人性命。
要来便来,难不成还怕了他们不成?
又不是谁都……
相易想到此处,不知为何心口又是一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却还是闷。
“哥
哥不开心呐?”小姑娘眨了眨黑珍珠似的眼珠子,眼尾发翘,“哦是了,我晓得的,方才人群里那个,穿霁蓝色衣服的男人,您定然是和他闹了不痛快呗。”
相易嘴里叼着一根干草,敷衍道,“可能吧。”
女孩自然而然道,“你们什么关系?”
相易抿唇,轻笑了一声,“没什么关系。”
“那小子一定坏透了,”小姑娘人小鬼大,知道这人不想提及,怕是割袍断义的大事儿,便顺着杆子往上爬,“我就不一样了,那人不顺着您,我顺着您呀,神仙哥哥,您看看我,我穿得这身富贵行头也不比那人差吧?”
相易歪了歪头,觉得这小姑娘挺逗,“不是,那你怎么就选上了我,那霁蓝衣服的也算是人模狗样呀。”
小姑娘道,“我这人看缘分,偏偏不喜欢那些正人君子。”
相易,“?”
不是,若说他带着面具也就算了,旁人多是看脸,怎的他第一次用这张脸还能被旁人数落成流氓二傻子了?
小姑娘颇为善解人意,笑嘻嘻地连连摇头,“哎呀,不是您心里琢磨的那个意思,那我多喜欢您呀,哪会这么想您。嗯……要我说吧,那霁蓝色儿的也是好看,可惜他看着没您有仙气呀,一看就是那种受了不少正道大义荼毒的大傻戝,梗地慌。”
相易点了点头,对这小姑娘的目光不由得慈爱了两分,拍手叫好。
“嗯,的确是个傻子。”
他还觉得不解气,低声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道。
“小白眼狼,王八蛋——”
看,饶是相王八蛋这次原来也是真被气着了。
东兰青觉得他有意思好说话,浑不像相貌般难以接近。
“神仙哥哥,我说的好吧?咳咳,别夸我别夸我,用不着夸我,我也不求别的,你给我留个念想呗,您叫什么名字?”
相易失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不行,说出来吓着你。”
东兰青倒是脸皮厚,“不说也已经吓着我了,我东兰青别的不说,便光光是胆子这一栏天赋异禀,越吓越肥,越肥越得吓,但是偏偏就是吓不死。”
相易,“……”有点意思。
东兰青道,“我……我便先与您交代了好了,我身出长曦皇族,曾于鹿翡揽月宗修行过三十余年,有幸落得了一二虚名,是个不知名不尊贵的小郡主。”
相易低头笑了两声,如法炮制。
“我身出街头巷陌,曾于深山老林里的小宗门修行过数十年,又在一颓靡处修行过数百年,也得过一二虚名,是个不能耐不尊贵的大魔头。”
东兰青动了动喉咙,“我觉着,您那虚名,和我那虚名定然不是一在一个水面儿上。”
相易嘴角弯起,细长的手指往袖子里一摸,才发觉自己竟然弄丢了最后一张面具,他便摸了摸鼻子,也不管了。
“都是虚名,能有什么差别啊。”
他说话总懒懒散散的,东兰青咬了咬嘴唇,“这样,我猜一猜,若是您让我猜中了,便再送我样东西呗。”
相易“嗯”了一声,也想看看这姑娘怎么表演。
少女站了起来,鞋子在干草上蹭来蹭去,摩挲了半柱香的时间,目光深深地落在了男人的眉宇间。
“您,是不是姓凰?”
相易摇了摇头。
没曾想少女一点都不泄气,反而欣喜了三分。
“那便没有旁人了,我通读《名人七典这么多年,除了那东凰破岛的人我不熟,这世上谁我都晓得。”
相易望着她笑,“来,您说说。”
少女抿了抿唇,背过身去,有些纠结地轻轻吟道。
“人间最是惊鸿面,月下折棠三两间——”
少女侧过身,目光深深如火炬。
“这诗吟的,可是您?”
相易一愣。
少女长叹一口气,见他不出声儿便是默认了,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万般心绪涌上心头,“真的是您!”
亲娘诶。
那是谁……相折棠——
这世上关于相折棠,或好或坏,或万千赞誉,亦或是万千诋毁,谁晓得哪个是真的他?
对于东兰青来说,相折棠不是鬼不是怪,不是旧时的白玉京主,也不是什么东魔境境主。
他是一个沉默而失意的白衣男人,潇洒挥霍,神秘莫测。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从来没这么动心过。
东兰青捂住心口,没有月色,男人的脸在夜中模糊不清,但是依然是凭着那股气意气勾勒出了一个绝色的轮廓。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
东兰青可劲儿地动了动喉咙,心脏在夜色下愈来愈快。
绝世的郁郁剑仙,聪慧的娇俏少女,话本子里的戏,接下来理应是——
……太刺激了,东兰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庞红润了起来,只等待着对方道出一句“小丫头,你真是个冰雪聪明的玲珑心肝儿”,然后自己再来一个不胜娇羞的回眸。
哇,嘻嘻。
便在少女极尽的憧憬中,但见男人在一片昏暗里微微蹙眉,声音恍若扫过清泉山谷,颇为动人心弦。
“这诗——作的什么玩意儿,酸不拉几的。”
东兰青,“……”
《绝世剑仙俏郡主出师未捷身先死,就这么卒在这儿了。
夜里两人的呼吸皆被隐去了,东兰青拉着自己的辫子,忽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直在想剧情,作业又多,请一周假修文,这一周有更新提示应该都是修文,一周以后我努力努力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