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避讳,洪七公说:“你又想他了啊。”
冯默风也说:“嗯,前辈,我又想他了。”
洪七公叹气:“唉,你师父肯定也与你谈过,就算那老家伙没与你谈过,你的师兄弟姐妹们,也肯定来与你说过。”
冯默风不曾叹气,只是在沉默片刻后说:“是,道理我都懂,只是情之一字上,实是控不住,我又不是……不是他那种人,又冷静又理智、走一步算百步………唉,反正您老人家在这儿,回头孝敬您几罐美酒,我实在无法对着一个无恶意之人冒然出手,还是拜托您老人家了。”
冯默风正值青年,腰板笔直,体格健硕,而洪七公已垂垂老矣,满头华发,纵为天下五绝,却也抵不住岁月催人,已是再难直起腰,时刻弓着背。
当两人站在一起,洪七公要比冯默风矮多了。
若要让外人评价这一幕,无论是评为“而立男子向华发老者撒而娇之”,或是“男子三十不立实为羞耻”都不稀奇,只是当事二人却并不这么认为。
自徐哲走后,许是想着要替大师兄尽一尽“孝道”,在对洪七公颇为亲近的一众桃花岛弟子中,尤以冯默风为甚。
冯默风为人率性,待人坦诚,处事性情,情感炽热,当他好好对一个人时,很难有人可以不为之触动。
日子久了,洪七公倒真觉得像是收了个干儿子,或者说小孙子。
有一日,他对那黄老邪打趣:“好你个黄老邪养出的好徒弟,我看默风那小子,直接拿我当爷爷看了,他是你徒弟,又是我孙子,你说这辈分要怎么算?”
那是春光烂漫的一日,洪七公来桃花岛蹭饭喝酒,桃花岛北岸,东邪与北丐坐于中庭院落,四周桃树竖立,海风席卷,落花缤纷,三千繁复。
黄药师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嗤之以鼻道:“好你个老叫花,怎的突然想占我便宜?就算默风真把你当爷爷,那也是我那孽徒种下的因,与我黄药师有何关系?”
洪七公哈哈大笑,不像黄药师这般文雅,端起酒罐狂饮数口,非要占了这个辈分的便宜。
“啧啧啧黄老邪,顾左右而言其他可不像你,快来让我这个老叫花乐呵乐呵,你是要怎么叫我啊?”
看不得这幅嚣张的样子,黄药师眼皮一压,两指弹出间,手中的袖珍酒杯便化作了凌厉暗器,朝着近在咫尺的洪七公弹射而去。
洪七公嘿嘿一笑,当下起跳后翻,两人干脆就借着酒意、趁着花香交起了手。
一炷香后,两人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洪七公躺在地上,也不嫌脏,张嘴就咬了一瓣恰好飘落的桃花,嚼了两嘴,大概是春风熏人,竟觉得这花瓣也自带酒香:“痛快!痛快!果然还是和你黄老邪打得痛快!”
黄药师扫去袖口尘埃,摇头叹道:“就是可惜了那酒杯,那可是衡儿很喜欢的一套。”
洪七公抓耳挠腮,佯装没有听到。
他张嘴又问:“黄老邪啊黄老邪,你还没说呢,若默风那小子认了我这个爷爷,你是要怎么叫我呀?”
好个老叫花,黄药师摇头失笑:“洪老七啊洪老七,我看你可该要改改名号了,什么北丐洪七公,怕不是要出一个北丐老顽童了——怎么叫你?那自然是各论各的,你怕是不知道,哲儿许久前就对我说过:师父啊,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气,你是我的师父,我在心底下把你当父,但我却总觉得七公就是爷爷辈的………唉呀,这下可就差了辈分。”
洪七公闻言来了兴致,他们两个可不像那些小辈,提起消失许久的徐哲风就多是哭哭啼啼伤感难过,在他们之间,哲儿娃娃可是个多为笑谈的好引子。
洪七公问:“这我可真的是不知道了,哲儿娃娃是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黄药师答:“是那次回来时说的。”
洪七公想了想,不由也叹了一声:“唉,不说也罢,这么一提,又过了这么多年了。”
黄药师闭眼不答。
洪七公又问:“那么,按照哲儿娃娃那性子,他肯定是接着就一边逃窜一边讨巧了,他当时又是如何说的?”
黄药师睁开双眼,目送远方,双眸半眯间,依稀能看到昔日的那株桃树下,他的大弟子嘿嘿笑着,躲过他的弹指神通,扶摇直上的空隙,忙不迭地对他说——
“‘师父,你什么时候是这种在意辈分的人呀!你不是该高兴我夸你容貌俊郎、万年不老吗?——唉唉唉师父别打!这株桃树可是我和小师弟一起种的!我错了师父,哲儿错了,堂堂东邪哪里会在意这些俗礼,各论各的不就好了?我敢打赌,若是师父有朝一日遇到了一个极对胃口的人,哪怕他比你大三十岁、哪怕你比他又大了五十岁,你铁定也是不介意与他结拜成兄弟的呢!’”
明明是抑扬顿挫的话,从黄老邪的嘴里说出来,就带上了点说不出的淡漠平板。
洪七公沉默了半晌,也不知是该先说“你复述的太差了,一点也不像哲儿娃娃”,还是该说……说……
洪七公说:“你……你可记得真清楚啊。”
黄药师没答话。
洪七公抓了把灰扑扑的头发:“唉呀,说什么把我当爷爷,哲儿娃娃最亲的还是你,快看看他是多了解你。”
又是那株由徐哲与冯默风一起栽成的桃花树下,黄药师长身直立,手抚树干,逢海风四起,自岸边涌起,涌入三千桃林,树林婆娑,枝丫鸣叫,桃花吹散一地,落满了黄药师的发尾衣袍。
黄药师笑了一声:“是了,老叫花,你再怎么羡慕也没用,他可是最得我真传的大弟子,如何能不了解我这个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