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夫人算算自己前后进宫用了超过三十年的宴席, 唯独这一次是真正地好好地吃到了嘴里的一餐, 也是最开心最舒服的一餐。
天子给张家人足够的脸面,在乾清宫的偏殿摆了两桌,还让人把屏风撤了去。
“都是自家人, 就不摆那屏风了。”
没有起居注的史官跟着做记录, 王安自然是没有一丝的顾及, 凡事以天子的话做行动的准绳。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屏风立即被撤了。男一桌、女一桌地开了家宴。主位归了天家夫妻,次主位就是英国公夫妻。
英国公虽既往就是被天子倚重的勋贵第一份,也从来没有与神宗、光宗坐的这么近过。等到了天启帝,更是从登基就没有在宫里摆过宴席。
在乾清宫和养心殿里用了那么些顿的工作餐,君臣之间也是有距离的。
英国公世子是特意从辽东回来送妹妹出嫁。他曾跟着天子一起去辽东,行军途中不知道多少次一个桶里舀过汤、一个帐篷里用过餐, 故而他是张家表现最轻松的一个。他一边笑着劝酒,一边与天子说一些辽东的事情。
君臣对话的轻松惬意, 很快将张之枨也带了进去。他说起西南之行, 酒到半酣,说起彝人和土人的残忍狠厉,啧啧有声地感慨, 要不是火炮得力,禁军对那些叛匪短时间内, 除了用人命填, 还真的是没什么好办法的。
其实三兄弟之中, 属老二张之枺的头脑最灵活。让英国公说就是这个孩子投错了胎, 该投胎到书香门第里去考进士的。可是他前面有文武都不弱的大哥,后面还有乖巧肯用心努力的弟弟,于是他就是成了无数人家中做夹板的那一个。
没法上进争世子大哥的光辉,也没法跟幼弟在父母亲面前夺关注,始终做夹板在长兄和幼弟中不显山不露水地成长着。等小妹出生后,他一个小少年郎,更不愿意跟小妹妹争父母的注意了。若是不了解他的人,或许会以为张家老二是个沉默寡言、没能耐的人。
但是朱由校可不是这么认为的。锦衣卫的报告说张之枺是很聪明、挺灵活的人,骆思恭的报告对张之枺评价很好,说其就是没有英国公府的背景,以他的性格、为人和能力等,也会在新一代的武将中成为领军人物。
所以,朱由校虽然与张家老大、老三相谈甚欢,也在留心着张家老二张之枺。见他坐在世子的下手,只看着身边的世子哥哥、还有对面坐在父亲下手的弟弟与自己交谈。他本人则默不作声地把桌子上的菜都尝了一边。他身为参将,是有参加宫宴的资格,但位置太远,每次只能看着摆上来就已冷的菜肴无法下箸。
这次他不仅自己吃个痛快,还照料在男人这桌的两个侄子吃好、吃饱,一点儿都没有在乾清宫参加宫宴的紧张。一直吃到天子都注意到他,示意王安将那几个距离他比较远的菜端过去,才抬头看看天子。
朱由校觉得有点儿纳闷,难道这还是潜藏的美食家?不过今天的菜确实很不错,御厨们是拿出了浑身解数操办的。
男人喝酒免不得会说到当前的政事。张之枺酒足饭饱后,见天子看向自己了,就加入了对大元和吕宋的讨论。
“陛下,臣以为若是大元那里驻扎了一支水师,向南去吕宋比福建、广东水师过去都便利。向北可以在藩属国琉球的最北端与日本相接,有助于登上日本岛,实施把朝鲜人都赶去日本的计划。”
把朝鲜人赶到日本去,是目前朝臣对朝鲜的一种很主流的提议。主要是因为大明为援助朝鲜抗击日本的侵略死了不少将士、而后朝鲜又投了建奴。
朱由校笑着说:“之枺对朝鲜一事挺关注啊。”
张之枺点头。
“臣以为朝鲜在太/祖的时候,向大明俯首为藩属国,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只看其对合兰府的处置就是明证。
臣认为李朝向大明的称臣纳贡是表象,内里延续的高丽王朝向北扩张、与大明争辽东那块地方的意图始终未改。建州卫的设置,就是成祖为了遏制李朝一边对女真人招安怀柔、一边对女真人武力征服施压,争夺辽东的权宜之计。
还有猛哥帖木儿之事,也是朝鲜卑鄙的最明显例子。
臣最反感朝鲜那种占不到便宜,就摆出一幅我是你的附属国,我的就是你的态度;遇到危难就舔脸求助,你要帮我、你要无偿地护好我,才是道义该行之举。一旦军事力量和周边形式转变,就扑上来咬大明一口。
投降建奴的‘大金’不过是李朝最近的一次真面目表露。”
朱由校深以为然。
“合兰府的事情还是要妥当处理的好。不然对朝鲜这反复小人,到显得太/祖无能、成祖容易被蒙骗了。”
世子张之极点头,“臣再回辽东就着手此事。”
朱由校却说:“张卿奔赴辽东两年作战两年了,还是回到京中好好休养几年。”
英国公的心顿时就沉了下去。
难道今儿这是鸿门宴?先夺了自己长子的在辽东的军权?
男人这一桌顿时鸦雀无声了。
朱由校也感觉到席间的变化,却如无事一般笑着说:“朕听说之枺的文韬武略也是不错。不如你替世子去辽东,与熊廷弼好好合作,把奴儿干都司撑起来,把朝鲜之事抖落清楚?”
要是夺了别人的领兵权,张之枺可能会笑着起身应令,但是从自己长兄手里换出来的,他不免就有些犹豫了。
“可是不敢?怕做不好?”朱由校若无其事地问。
英国公立即福至心灵地说:“陛下,老二从小就以长兄的马首是瞻,张家的规矩是长子领兵、次子等只能看着不能与长兄争。与天家的嫡长子继承皇位是一个道理的。”
张之枺连连点头。
朱由校转着手里的酒杯说:“国丈说的不错。但是京营早晚还要大舅兄接手,他不好在外太久。若是之枺不肯,就让定国公世子独自撑大局,朕再提拔几个总兵协助他了。”
张家父子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英国公世子这次回京就不可能再去辽东了。张家次子不去替代长子,辽东之兵权就要归定国公府了。
英国公想的更深远,长子回到京营继续两年前的位置,就白白浪费了长子在辽东转战两年所取得的成绩了。想到自己还不到六十岁就要让出手里的军权,虽心有不甘但为了家族传承、且陛下这么做也没亏待张家,他除了立即把国公的爵位传渡给长子、交出京营的权利,也是别无选择。
故转头对张之枺道:“你去辽东可要努力上心,解决好合兰府之事。”
张之枺点头,抬眼就不是闷头吃饭时候的模样了。
“陛下,朝鲜一事儿是以合兰府做终局还是以汉四郡做了结?”
朱由校一愣,“之枺读书很多啊。”
张之枺则说:“这些都是臣娶亲之后才学的。臣听从陛下的心意行事。”
“看你的能力了,底线是合兰府。要是你能做到汉四郡,朕就把辽东的百姓迁徙过去。徐家兄弟能够两国公,等你肃清朝鲜,朕也希望将来太子有两个国公舅舅撑腰。”
“陛下就不怕张家以外戚谋划些不该有的?”张之枺问的很坦然,要不是隔了桌子,英国公都能上去踹这倒霉儿子一脚。
“不怕。王莽是刘家子弟自己不争气,没有王莽也还有董卓、后来也还有司马家子弟。”
张之枺哈哈一笑,起身走开两步拜倒在地。
“陛下,臣张之枺愿意为陛下驱使,为一门两国公赴汤蹈火。”
“好好好。快起来吧。张家现在已经是一门两国公了。”
张之枺爬起来,被天子的“一门两国公”说得一时没转过脑筋有点儿发懵。
张嫣在另一桌大声说道:“二哥,还有一个承恩公的爵位,皇爷年前要颁旨意给父亲呢。”
英国公赶紧站起来说道:“陛下,臣惶恐,朝廷就没有把国公的爵位予外戚的先例了。”
王安提醒英国公说:“昌国公。”
英国公瞪一眼王安,“孝康静皇后之父张峦的昌国公之位,也是孝宗在他百年之后所赠。臣还想长命百岁呢。”
“国丈坐下说话吧。若你不敢受国公之爵位,历代皇后之父基本都可以得到伯爵封赏,那朕就得以你的英国公之爵位为基础往上加,一级级算上去,那岂不是要加到世袭亲王了?”
英国公大骇,太/祖封藩的世袭亲王都撤藩了,自己够哪门子的世袭亲王。他立即就要跪下了。魏朝正好站的比较近,立即冲上去架住英国公。
“皇爷与国公爷开玩笑呢。”
朱由校也眯着笑眼道:“朕不赐爵位与国丈是不可以的。给国公再封个伯爵,也是笑话。世子帮朕想个主意可好?”
张之极性格稳重行事也妥帖,是个合格的长子和承爵继承人,让他立时能想出个合适的主意,对没有急才的他,也算是难为了。他眨着眼睛向俩弟弟张之枺、张之枨求助。
张之枺想了想笑着说:“陛下,臣父亲现有国公爵位在身,不比既往后族是平民出身的国丈。不如等臣得了外甥、陛下得了太子再封爵位吧。”
朱由校点头,想英国公说:“那就等册封太子的时候了。”
英国公落座,再次向坐在对面的次子瞪眼,这个儿子就是来讨债的!什么等你得了外甥、天子得了太子再封爵位,张家少那么个外戚的虚爵吗?
这样的情绪一直带到他抱着小孙子回到国公府。
“老二,以后天子封爵之事你再不准出馊主意。”
英国公黑着脸对次子吩咐。他是不少个外戚的伯爵摞着,但是次子和他的想法自然是不同的。
“父亲,若是天子不给你另外册封爵位,会不会让群臣觉得天子不重视咱们府啊?”
英国公用鼻子哼次子。
“英国公府还在乎别人怎么看吗?”
“可是妹妹会在乎啊。今年就会有宫宴款待诰命了。各府诰命会进宫拜见皇后的。”
英国公摆手,“没人那么不开眼,蠢得要到你妹妹跟前说闲话,你妹妹也不会给她们机会。倒是你去辽东要多加小心,那些朝鲜人最是狡诈。”
“儿子会记得父亲的话,多加小心的。”